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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谢谢了……”胥驰还想再说点什么,一抬头,见到女儿那双眼睛也正好抬起来,清澈,却又像是见不到底的样子,他张了张口,最后只能简单地问一句,“他们都还好吗?”
“阿姨还在医院里,一直用着药身体好一些了,小柯快考试了,想要升到本科,正在复习。”
“哦。”胥驰点点头,突然看着她,“那你呢?还好吗?”
还好吗?她抬头,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其实他不应该这么显老,年纪刚过五十,可是白发竟像是七旬老人。三十几岁的时候他已经发福,那时候小肚子微微凸出来,可是现在一点都没有了,走起路来也不再是稳如泰山的样子,背有点佝偻,再也看不出从前伟岸挺拔的模样。多年的牢狱生活,已经把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摧残得自卑又颓唐。
年轻时候的胥驰是公认的美男子,早在高中时代就有大胆女生暗送秋波。他自幼成长与书香世家,文笔出众,写得一手好文章,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一些诗文,会拉手风琴,联欢会的时候总少不了的主角。
然而他的雄心抱负却被命运粗暴打断,突然一纸通知,像是灿烂晴天直直劈下来的惊雷。应召下乡,做知识青年。那时已是七十年代初,人们对知青早已没了最初的热情,取而代之的是谴责与躲避。养尊处优的城里人们如同无线的风筝一样飞往边远的乡村,闭塞的交通和物资的匮乏让人恐惧,教育无法发展,才华无从展示,多少人返城的渴盼渐渐沦为绝望。薄薄一张通知单,胥驰捏在手里,觉得沉得快要拿不住了。
不甘心和失望如同洪流一样将他席卷,他想大吼,想发泄,可是却找不到任何办法。最后告别了父母,朋友,一个人背着行囊,站在拥挤的车厢里,混杂的汗味和劣质烟味让他几欲呕吐。三十五个小时的路程,从南到北,翻越过秦岭,然后蹲在卡车厢里五个小时,最后徒步直至黑夜,终于抵达那个陌生的村庄。砖是红的,瓦是红的,没有南方青砖黑瓦的温柔,微微开裂的土地像是一道道伤口,干燥的风自四面八方吹来,他顿时没有了走下去的力量。
农场的劳动远比他想象中要繁重,拉手风琴的手渐渐布满厚重的茧,皮肤也在一天天的风吹日晒中褪去白净,人变得黑瘦。来得更早的知青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白天埋首苦干,到了晚上累得连衣服都不脱直接裹上被子,他们大多只有初中文化,差不多都忘得干干净净。胥驰一行是农场里最后一批知青,他的才华有目共睹,大家渐渐有了新的饭后消遣,围成一圈听他讲讲故事,主任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台手风琴,那他便演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人们的眼睛在夜幕中格外亮,那是重燃的渴望。
他们当中,有个女生格外扎眼。黑亮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红色外套,总是坐在前排,像是跳跃的火苗。一曲终了她会站起身率先鼓掌,水灵灵的大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她叫边梅,乡卫生所唯一的护士,其实也是下乡的知青,但卫生所缺人,她又懂得护理,就把她抽调过去。她在这一片赫赫有名,不仅因为漂亮,还有讨人喜欢的性格,说一不二,热心慷慨,闲时总爱帮这个缝缝东西,那个送些粮食,没事还可以帮人看着小孩子。
农场里的好多小伙子都喜欢她,喜欢她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喜欢她总是弯成月牙的眼睛,也喜欢她总不忘记叮嘱 “夜里多穿衣服,千万别着凉”。这样一个人比花娇的姑娘,如同这片贫瘠土地上唯一的生机,让人不得不仰望。只是她对谁都一样,干脆又大方,不论有多少献殷勤的人借故生病或是蹭到她身边,都感受不到一丝的偏颇和暧昧。
但自从胥驰来了之后,情况悄悄发生了变化。
又是一天晚饭后,胥驰拿出手风琴,奏起《三套车》,突然悠扬的口琴声响起,所有人惊讶地望向声源,却见是边梅握着一只小小口琴放在嘴边吹奏。月冷星残,只能见她披着一身清辉,微微低着头,睫毛在脸颊投下一轮淡淡阴影,旷野中好像就只有这两个人,万籁俱静。突然她停下来,扬起脸冲他一笑,双眼神采熠熠如同耀眼星光。他却别过头。
他不是不懂得,而是不想懂,所以他假装看不懂她的表情,听不到她的声音,猜不出她的目的。她不是不好,只是时机错了。因为他早已有了心上人,等在家乡。
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只能一遍一遍看着随身带来的照片,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个朝思夜想的脸庞。他想,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徐丽娶进门,不能让她等太久。
一年又一年,当照片中人清丽的五官渐渐褪色,他的心中也慢慢滋长出绝望。这一生,还能回去么?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要接受边梅,哪怕她漂亮又善良。
北方的冬天非常寒冷,西北风割面如刀,他的手背与耳朵全都皴裂,裹上厚厚棉衣却仍觉得四肢麻木,一旦坐下来便如同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密密匝匝扎进关节,作为一个南方人,要想完全适应这个地方就如同脱胎换骨一样艰难。
他的木柜子上出现过手套,毛衣,甚至还有毛裤,针脚均匀,又细又密,看得出来是煞费苦心。同屋的人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胥驰默默将这些东西收好,拣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送还到了卫生所。
“不合适?”边梅望着他,微微偏着头,说不上是失望或是生气。
“你以后不用再送东西,”他顿了顿,不想对视那双灵动的眼睛,“因为我们……不可能。”
“不可能?”她重重地重复一遍,沉默了许久,看不清表情。
胥驰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转身就要离开,她却突然喊了他的名字,最后又是灿烂一笑:“为什么不可能?我等着就行。”
他耸耸肩,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她条件这么好,追求者也多,只要不理会,很快就会放弃了吧?所以他不动摇就行了。
可是事情远比他想象得复杂。他没想到她果然是说到做到,这个女子的韧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越来越多的礼物和碰面,反而让他觉得不知所措。
她并不烦,因为总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会像是橡皮糖一样黏上来。她的存在是冬天早上的一罐牛奶,偶尔的一包茶叶,一小袋肉干。他若是咳嗽了,会有一瓶止咳糖浆出现;若是天气好,她总会偷偷溜进他们的屋子,把他的被单枕套都洗好,猛烈的风一吹,当天就能干了;他的袖子破了纽扣掉了,总是会在某一天被缝好……他终于觉得女人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生物,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如何做得到。
更多的时候,她会在卫生所忙活,吃完饭会照例来听听他讲故事拉手风琴,但是很少再主动找他说话,也没有再吹过口琴,“等”得非常有耐心。
十一月末的时候已是大雪封山,社里的三头牛却不知去向,空空的牛棚让人坐立难安,年轻一些的立马穿上棉服冲了出去,再晚点的话,就算找到也是死牛了。胥驰的膝盖在屋内已经冻得发僵,可是伙伴们都已经出门,他也咬咬牙拿起电筒加入行动。他在厚厚积雪中蹒跚前进,漆黑的夜像是幕布将人缠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渐渐听不到别人的声音,空旷的天地中就只有他一个人前行,天空中既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放眼一望都是大山的幢幢暗影,这一刻他知道迷路了,也知道若是今晚走不回去,也许冻死的就是自己。浑身越来越冷,即使带着手套,他也觉得自己快要拿不住电筒,单薄的光像是微弱的萤火虫,独自在雪地里跳舞。风从眼耳口鼻中灌进去,五脏六腑如同浸入结冰的湖。他跌坐在地上,在意识消失前,摸了摸口袋里,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父母的,一张是徐丽的。还有一本小诗集,大概又是边梅趁自己不注意放进来的……他攥紧拳头,渐渐闭上眼。
唤醒他的是水滴声,周围静静的,能听到水龙头里一滴一滴流下的水,非常缓慢。他睁开眼,见到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人……哦,那不是雪白的人,那是边梅,穿着一件白色的褂子,趴在床沿睡着了。此时已是傍晚,屋内没有开灯,所以他只能勉强辨认出她的脸,熟睡的时候像个小孩子,鼻梁高高的,嘴小小的,头发上系了一根红绳,扎成蝴蝶结,呼吸声很轻很浅。他的手动了动,她感觉到了,立马抬起头来,茫然地揉揉眼睛,接着立刻反应过来:“你醒了?”声音里满是欣喜。
灯被扭亮,他又对上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能看到深青的黑眼圈。
“还有哪儿疼么?想喝水么?对了,我得赶紧告诉主任去!”她慌乱地在屋里走了两圈,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飞快地就跑出门,接着不断有人涌进屋子来,大家都是刚从农场里回来,身上还沾着灰尘,看到他都是笑脸,一位大姐把被挤到门外的边梅拽进来:“小胥,这回你能活命全靠阿梅了,是她找到你的,你看,你昏迷这两天,她一直守着你,连口饭都没好好吃呢!”
边梅的脸刷的红了,她的双手不断揉着衣角,冲他微微一笑。这一笑,仿佛是一口大钟,在他心中击出气吞山河的回声,那里有处城墙猛然塌陷,另一种光亮照射进来。
她熬了很多个夜晚才织好一件厚实的毛衣;牛奶其实不是分配的,是她用自己的钱托人买的;洗被单的时候她的双手冻得通红,给病人打针的时候还险些扎错了……他缓缓眨了眨眼,再次注视她,心里说,其实这些,我都知道。
病房再次安静,只剩他们两人,她站在另一端的墙边,正在热水盆里拧毛巾,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仿佛温柔地拂在他心间。她走过来,坐在凳子上,用毛巾帮他擦了擦脸,他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双手。
第 7 章
两人的婚礼很简单,胥驰的父母不能赶过来,而边梅的家中只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被分配到了新疆,姐弟两在几年前就失去了联系。她有一间小屋,是卫生所以前的药房改建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