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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大话了,等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别的吧!”原重楼没有回头,只是策马往前,“你看你,中了这样的毒也没个人陪——家人呢?朋友呢?你平日的人缘难道会比我还差?”
她脸色一变,似是被戳中痛处。
“是啊,我没有家人,”她喃喃,语气悲凉失落,“也没有朋友。”
“所以中了毒,就一个人跑来这里等死吗?”原重楼冷笑着摇了摇头,“算我运气差,居然就这样被你赖上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苏微脱口,却忽然噤口,不知该不该说出真名。虽然在遥远陌生的这样的地方,眼前这个不会武功的人也应该没有什么威胁,但多年江湖历练,出生入死,已经将警惕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微一踌躇,便被对方觉察了出来。“怎么,连名字也不能说?”原重楼冷笑一声,也不再追问下去,听着林间鸟鸣,随口道,“好吧,那就叫你迦陵频伽,如何?”
苏微点头,也不辩解:“好。”
“鞍边的褡裢里有干粮,还有水囊。”他继续策马前行,拿起身边的酒囊仰头灌了一口,“还要走两天的路,才到前面有人的地方,饿了就吃点吧。”
苏微探手,果然摸到了一打玉米饼,撕下一块,便放入嘴里咀嚼起来。原重楼策马在前面走着,纯黑的长发在风里微微拂动,消瘦的背影宛如一根挺拔的竹,手握着缰绳,上面那一道巨大的伤疤赫然在目。
离开腾冲三百里,便到了密支那地区的孟康。
这里虽然也属于大理镇南王的管辖之下,却已经是缅人的地盘。雾露河由北向南流过,带来了稀世宝藏。因为河中出产翡翠,一路上沿江分布着大大小小数百个矿口,其中最著名的有帕岗、木坎、南奇、后江四大场区。每一个场区里都有数以千计的缅人在劳作,蔚为壮观。
那些皮肤深褐、个头矮小的缅人站在湍急的江水里,筑起堤坝,截断一部分的河道,然后在河床底下开掘,寻找水底埋藏的上好翡翠原石。每个人都赤着上身,穿着窦鼻短裤,露出的肌肤被晒成了棕褐色,身上却是瘦骨嶙峋,仿佛那些刚被挖出的石头。
苏微沿江行来,看着那些烈日下汗流浃背的采玉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很辛苦,是吧?”原重楼远远地看着,似是对这一切景象熟极,淡淡道,“从河床里挖出的是水石,质量要比从山里开采出的料子更好一些,所以,在水里干活的报酬也相对高一些,报名来当雇工的人还得排队呢……不过即便如此,一年下来,每个人最多也只得十两银子,根本不够那些矿主们一宿吃喝。”
苏微不解:“可是翡翠那么贵,卖来的钱都被谁拿走了?”
“当然是这些大矿主,还有缅甸云贵两地的王室贵族了。”原重楼冷笑,看着那些成日泡在急流里劳作的工人,“此外,还有居中贩卖的汉人商贾——比如尹家独占了腾冲的翡翠专营权后,短短几年之间就已经成了云贵首富,利润惊人。”
苏微随口问:“你的那个朋友,叫什么尹璧泽的,就是尹家的人吗?”
听到那个名字,原重楼却忽然变了脸色,冷冷:“朋友?我哪里高攀得起?”
苏微看他变了脸色,便住了口,不再问下去。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原重楼望着江水,苍白消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悲悯的神情,“在雾露河上采玉,凶险异常。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劳工被急流冲走,或者被崩溃了的堤坝压死在河下,不啻是拿命换钱。”
苏微蹙眉:“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做这一行呢?”
“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原重楼冷笑了一声,看着周围的莽莽大山,“密支那地区多山少地,人口却密集。山里的穷人家不识字,又没地可种——在发现出产翡翠之前,这里的百姓大半都吃不饱肚子。”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姑娘一定是从小锦衣玉食,不曾见过人间疾苦。”
“胡说!”苏微不忿,“我小时候家里很穷,还……”
他们正说着,却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出现在马前,拦住了他们。
“花,花。”那个小孩子对着他们笑,挥舞着手。
那个孩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皮肤被晒成了干净明亮的浅褐色,如同蜂蜜一般甜美,赤着小脚,穿着颜色美丽的纱笼,眉心点着一点朱砂,头上戴着一簇美丽的白色曼陀罗花,身上也套满了大大小小的鲜花编织成的花环,仿佛就是一个从花海里走出来的小仙女一般。
苏微看得有趣,不由得对她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看到她微笑,便立刻拿下了脖子上的一串茉莉花环,套在苏微的马头上,仰起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笑着比画,重复着一个字:“花。”
原重楼淡淡道:“她想让你买她的花。”
苏微看着小女孩殷切的眼睛,摸了摸口袋,却有些为难:“我没有钱。”
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但女孩的眼睛却迅速地暗淡了下去,没有再纠缠强求,也没有拿回那一串挂在她马头上的花环,只是合起双手微微行了一礼,就转身走开,继续沿路兜售她自己采集的花环。
“这些多半是缅工的孩子,”原重楼显然是已经来过雾露河矿区很多次,对风土人情极为熟悉,淡淡介绍,“这里劳工非常辛苦,一年下来赚到的钱却不够养活家人,所以,这些孩子很小就学会用各种方法补贴家用。”
苏微看着湍流里采玉的劳工和沿路卖花的小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从小她就父母双亡,洪流里逃生后被姑姑收养,逼迫着习武,日夜无休,苦不堪言。来到听雪楼之后,又为了萧停云四处杀人,漂泊天下。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已经够不幸,然而看到眼前这样的人们,忽然觉得过去的想法未免有些局限。
——与这里的人们相比,自己未必就分外不幸。人生本苦,只是各人承受的形式不同,又何必总是自以为与众不同?
“沿着雾露河再往南走二十里,便是曼西。”原重楼岔开了话题,指着前方,“曼西气候阴湿,多产碧蚕,其中有一个幽碧潭,是方圆数百里内著名的蛊毒之地,滇南很多采药人都知道那里——我想能在那儿找到雾露龙胆花。”
苏微不由得精神一振:“好,那我们抓紧点时间!”
两人在泥泞的小道上策马前行,然而走不了几步,前面那个小女孩忽然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竹枝编成的小小鸟笼,拦在马前,用生硬的汉语对他们道:“鸟!”
她说着,将手里的笼子高高举起:“鸟!”
笼子里果然是一只白色的鸟儿。有着宝石一样的眼睛和乌黑的尖嘴,头上一簇红色的羽毛迎风摆动,拖着长长卷起的凤尾,其中三根尾羽特别长,翎羽和双翅的末端染有淡淡的朱红色,静静地停息在笼子里的竹枝上凝视着他们,美丽无比。
然而,让人吃惊的,却是鸟儿那种宛如天籁的啼声。
“迦陵频伽!”苏微忍不住脱口惊呼——进入滇中后,无数次在密林中听到这种天籁般的声音,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鸟真正的模样。
“迦陵频伽!迦陵频伽!”那个小女孩看到她惊喜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踮起脚尖,更高地把笼子举起,送到了她面前,频频点头。然而苏微摸了一下褡裢,却依旧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她身上,实在是连一文钱都没有了。
小女孩看到她为难的样子,明亮的眸子再度暗淡下去。
这次她没有把鸟笼留下,抱着白鸟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在她转身离开时,旁边的原重楼却忽然出了声。他俯下身去,从褡裢里摸出了一钱的碎银子,指了指那个笼子,又指了指苏微:“迦陵频伽。”
“喏!”小女孩开心得两眼放光,踮起脚将笼子递给了她,拿到了那块碎银子,用牙齿用力咬了咬,欢喜地再度合起手掌对他们两个人深深行了一礼,回头蹦蹦跳跳地朝着河下游跑去了。
苏微抱着那个鸟笼,转过头想道谢。然而原重楼却没有看她,只是转过头继续朝着南方策马前行,又伸手拿起了马背上的酒囊,醉醺醺地喝了一口。
“别喝那么多了!”她忍不住道,策马追了上去。
“你管得倒宽,”他冷笑了一声,“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我媳妇呢……”
然而,这冷嘲热讽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到下游轰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两人双双回头看去,登时都变了脸色。
那一座筑在河中的围堰,经受不起上游水位不断上涨的压力,居然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将下游几百位正在河中挖玉的劳工活生生压在了水下!
岸上的人惊呼着往河边奔去,然而被拦截住很久的河水如同脱缰怒马一样奔腾而下,毫不留情地践踏过那些有着黑褐色皮肤的劳工,带起滚滚泥石,浊浪翻涌,只是转瞬那一群河中劳作的人们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样突然而来的可怖景象,令他们在马上看得怔住。
“爸!爸!”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前,就听到耳边传来凄厉的哭喊,那个小姑娘扔了手里的花环,赤足朝着滚滚的河水狂奔过去。
“不好!”苏微来不及想,立刻把鸟笼往马头上一挂,飞身掠出。
那个小姑娘奔跑的速度快得惊人,转瞬已经跑到了河边,被巨大的恐惧和悲哀推动着,毫不迟疑地涉水而下,想要去浊浪里寻找自己的父亲——就在一个浪头将要把她卷走的刹那,她脚底一空,忽然凌空而起。
苏微不顾一切地提了一口内息,飞速掠出,在半空中一舒手,将小女孩拦腰抱起,一个转折便落回了岸边。但浪势凶险,任凭她轻功惊人,一身衣裙也已经溅湿了一半。
原重楼策马赶来,和她一起将那个挣扎不休的小姑娘拉住。
“爸!爸!”那个小姑娘还在拼命地挥动着双手对着浊浪哭喊,试图挣脱两个人的双手,然而只是短短一眨眼,汹涌奔腾的江水里已经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踪影。上百个劳工,竟然一刹那都被急流吞噬!
苏微看着这一幕,忽然间就是微微一个恍惚。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很强,无惧于世间的任何事情,却不料骨子里对洪水的恐惧却依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