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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阿桥与阿宁被邯郸的街坊邻居夸作“乌巷双璧”——一个艳丽似火,一个粉雕玉琢。曾有人玩笑说,她们二人不论是谁嫁入帝王家,必是要起一场女祸的。那时候,父亲已卸下重职,闲居在家。每到太阳落山、空气清爽之时,他便搬把小凳在院里坐着,随手教她们几招功夫。哥哥赵宸十二岁便入了黑衣,做了宫廷侍卫。三天两头,他总会带着满口袋不知从何处来的瓜果溜回家来,兴冲冲地拉着她去跟阿桥分。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赵宁揉了揉眼睛,满手都是温热的泪水。
天色渐暗,再过一刻便要入夜了,已是不得不走的时刻。回去之后要面对的,便是那第二个可能会失去的人。
田牧,她的未婚夫君,那个救了她的命、发誓守护她一生,却将她算入计谋的人。
当他见到她放走了敌人空手而归,会说什么呢?
赵宁抬眼,忽然停下了脚步。面前是一座高墙。而高墙的另一侧,就是吕氏甲兵阁的院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
此时已近中夜,街道上已没有了行人。只有雨后的明月散发着淡淡的微光,洒在石板路上,盈盈脉脉。
那个工匠,此时该已睡下了吧。赵宁用手指轻轻抚过墙壁,缝隙里苔藓湿润,冰凉冰凉的。
也不知那小狐狸怎么样了,今夜有没有东西吃。屠嘉那样贫寒的人,要养这么一只狐狸,也是很不容易的吧。
正想着,突然,墙内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陶罐破裂声。
紧接着,一声懒洋洋的低叱声响起:“阿靖!”
赵宁心中一动,四面看了看,后退一步轻轻跃起,悄无声息地翻进了院子。
整个后院静悄悄的,看不见一星烛火。屠嘉的房门虚掩着,留了一条一拳宽的缝隙。
赵宁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挨着窗户听听动静。谁知才刚到门前,一道白光突然“嗖”地一下破门而出,直直撞进了她怀里。
“阿靖……”赵宁搂住毛茸茸的小狐,忍不住低唤出声。这样的迎接让她意外,也让她骤然陷入无匹的温暖。
“是赵姑娘?”屋内,一个含混不清的男子声道。
赵宁见躲避不得,便应声推门进屋。然而抬眼一看,却愣住了。
对面窗下,屠嘉随意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他身边堆放着七八个酒坛,手上还拿着一个。月光透过大窗洒进屋里,他的身体却整个隐没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原来你一个人在喝闷酒!”赵宁惊讶道。
屠嘉扯了扯嘴角,没有答话。过了良久,他才微微一哂:“有事么?”
“没有……”赵宁低下头,微微有些慌乱,“恰巧路过,听见里面有动静,便想来……来看看阿靖。”
屠嘉笑了笑,淡淡说了句“多谢费心”,神情却是落寞至极。
“怎么了?”赵宁觉出不对,走到屠嘉近前,低头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空酒坛皱眉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没事。突然嘴馋而已。”屠嘉勉强应道。
赵宁转头去看房中情形。墙角的木人上端端正正地挂着已经完工的银色链甲,炉子铁砧和各式的工具都收拾得妥妥帖帖。小狐右爪上虽然还绑着木条,却显然已恢复了精神。唯一异样的,就是屠嘉。
“屠工师。”赵宁皱起眉低声道,“到底怎么了?说来我听听?许能帮上些忙呢。”
屠嘉抬头看向赵宁,一双眸子好似蒙着一层雾气。他神色有几分颓丧,却也有几分认真。深深盯着赵宁的眼睛看了良久,终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算了。”他拿起酒坛,仰头又灌了一口,“朝聚暮散,何缘交心?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赵宁的心头忽然一阵失落。
是啊,朝聚暮散,说来又有何用呢?她叹了口气,揽起衣裙,弯膝坐在了屠嘉身边。小狐这时忽然挣脱了她的手,从她怀里跳下来,三下两下蹦到一个倾倒的酒坛边,伸颈进去吃起酒来。
赵宁看着心中一软,不由露出了微笑:“它名中的静,是哪个字?”
“靖兵安民的靖。”
赵宁忽觉一阵感动:“原来,先生只制甲不制兵,是源于这等理想?”
“我一个落魄工匠,哪配谈什么理想。”屠嘉笑笑,“自欺欺人罢了。”
赵宁摇摇头,伸手拿过近旁一个酒坛:“世道如此,人人如是。今夜,就让小妹陪你一醉吧!纵使朝聚暮散,也不枉一场相逢。”说罢,也不等屠嘉答话,便抬起酒坛仰头灌下。
屠嘉也不阻她,直到她被烈酒呛得泪水横流,才笑着摇头抢下了酒坛。
“这……这是什么酒?竟这么辣!”赵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道。
“老凤酒。”屠嘉将酒坛放回地上,压在手掌下。
“秦国的酒?”赵宁讶然道,心中陡然一紧。
屠嘉点了点头,洒然一笑:“这世上,也就只有老凤酒醉得了我了。”
赵宁不语,不知该说些什么。关于酒品她所知不多,若是田牧在,说不定还能多谈几句。
“大晚上的,你如何一个人在外?”屠嘉忽然问道。
赵宁抿了抿嘴,没有答话。
“与他置气了?”
“算是吧。”赵宁低下头。
屠嘉沉默了一刻,低声问道:“他对你好么?”
“好。”赵宁扯了扯唇角,心中却是一酸,继而百味翻涌。
当初她身受重伤险象环生,田牧日夜守护在侧,端茶送水,喂粥换药。这些本可以花些小钱请侍者做的事,他却一一亲历亲为。最初几日她高烧不退,田牧便彻夜不眠陪在榻边,任谁劝也不离开半步。
她原本觉得田牧殷勤过甚,许是别有居心。于是对他冷言冷语,极尽嘲讽。直到有一日,田牧隐疾发作,抱着她的手颤抖如筛糠,痛哭着诉说了自己的过去。
那是赵宁无法想象的一个过去。饥饿,疾病,逃亡,众叛亲离,国破家亡……所有能够想到的苦难,他都扎扎实实地经历了一遍。而他在那段日子里的所有希望,便是他的族叔田单——那个曾经使齐国死而复生、如今却身陷在赵都邯郸的安平君田单。
于是一切都合情合理了。他们有着同样的目的,相互助力和保护。定下了婚姻之约,许诺使命达成之后携手隐退,相守相伴,一同找回彼此曾经失去的、最平凡的幸福。
然而,今日停云楼之变,她却突然间发现了田牧不为她所知的另一面。
“弩机做好之后,你要去哪里?”屠嘉忽然问道,将赵宁的忧思拉了回来。
“去秦国。”
“去秦国做什么?”
“做生意。”
“什么生意?”
“珠宝……”赵宁语意迟疑。
屠嘉闻言,叹了口气不再发问。
“怎么?”赵宁皱眉。
“天下至大,何必要去秦国。”屠嘉苦苦一笑,“从虎狼口中夺食,很有趣吗?”
赵宁眉梢一挑:“先生你,也恨秦国?”
屠嘉愣了一瞬,拿起酒坛又仰头灌下一口,继而道:“恨!岂能不恨?长平一战,天下男儿枉死近半。还有比这更可恨的么?”
赵宁胸口陡然涌起一阵热流,向上奔冲,逼得她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你……你可也是……在长平之战中……失去了亲人?”她哽咽着道,勉力使声音不那么颤抖。
没想到屠嘉却摇了摇头。
赵宁突然如坠冰窖。
然而接下来,屠嘉却哑声道:“我早已没有亲人在世了。”
一瞬间,赵宁的心又揪了起来,一不留神,泪水便从眼角滑了下去。
原来,他也是如此。失去一切,孤身飘零,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这样的夜晚安静地喝酒,独自面对痛苦的往昔。
屠嘉叹了口气,摇摇头,又拿起了酒坛。
赵宁突然直起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别再喝了。你到底,为何要这样?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屠嘉一愣,转头认真地看向赵宁的眼睛。赵宁稳稳擒着他手腕,一分也不退让。
僵持良久,屠嘉终是没有继续,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开了目光,颓然放下了酒坛。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靠回墙上,声音沉静而冰冷,“你们的眼睛很像。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宁略有些惊讶,不由松开了手。她有一半的胡人血统,眼睛随了母亲,并非黑色,而是蜜蜡般的略带金色的浅褐。这在当世本是少见。
“她……现在在哪里?”赵宁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再也见不到了。”屠嘉淡淡地应道。
赵宁鼻尖一酸,泪水又禁不住溢了出来。她赶忙抬袖去擦。
忽然,一阵低沉的、断断续续的歌声从耳边传来。赵宁抬头,只见屠嘉一手轻敲着酒坛边缘,一边轻轻吟唱,目光迷离。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是一首古曲,名作《白云谣》。赵宁怦然神动。
传说当年穆王西征至昆仑,西王母出迎,相邀穆王赴瑶池之宴,作歌以答。古老的歌谣,曲调幽眇,词意旷达。说的虽是离合生死,却毫无避讳和矫饰,直白磊落,直抵人心。
“日影转兮,月影摇兮。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屠嘉声音不高,唱得也不好。但是最后的八个字落入耳中,赵宁却忽然眼眶一热,刚刚拭干的眼角复又滚下泪来。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他是在对那个再也见不到了的人说么?
还是,他其实在对她说,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可以在今后的某天,再次来到这里,与他相见?
然而,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在这样的一个乱世里,相见容易,再见,却是太难了。
赵宁长长叹了一口气,从旁拿过一坛酒,拍开了泥封。
注:《白云谣》流传至今只剩下“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三句,剩下一句系作者胡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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