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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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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 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 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 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爱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 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 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 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 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 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 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 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 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 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 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 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 酝酿出一种淡档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 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 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 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原载1930年5月4日《清华周刊》第33卷第9期文艺专号)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我所见的叶圣陶
  我第一次与圣陶见面是在民国十年的秋天。那时刘延陵兄介绍我到吴淞炮台湾中国公学 教书。到了那边,他就和我说:“叶圣陶也在这儿。”我们都念过圣陶的小说,所以他这样 告我。我好奇地问道:“怎样一个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 是延陵和我去访问圣陶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年纪并不老,只那朴实的服色和沉默的风度与我 们平日所想象的苏州少年文人叶圣陶不甚符合罢了。
  记得见面的那一天是一个阴天。我见了生人照例说不出话;圣陶似乎也如此。我们只谈 了几句关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见,便告辞了。延陵告诉我每星期六圣陶总回甪直去;他很爱他 的家。他在校时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与他不熟,只独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国公学忽然 起了风潮。我向延陵说起一个强硬的办法;——实在是一个笨而无聊的办法!——我说只怕 叶圣陶未必赞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赞成了!后来细想他许是有意优容我们吧;这 真是老大哥的态度呢。我们的办法天然是失败了,风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来。 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见面;同时又认识了西谛,予同诸兄。这样经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实 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终是个寡言的人。大家聚谈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听着。他却并不是喜 欢孤独,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至于与人独对的时候,自然多少要说些话;但辩论是 不来的。他觉得辩论要开始了,往往微笑着说:“这个弄不大清楚了。”这样就过去了。他 又是个极和易的人,轻易看不见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报》副张,上面有他自 己的文字的,特地从家里捎来给我看;让我随便放在一个书架上,给散失了。当他和我同时 发见这件事时,他只略露惋惜的颜色,随即说:“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惭 愧着,因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阅历世故,矫揉造作而成。 他对于世间妥协的精神是极厌恨的。在这一月中,我看见他发过一次怒;——始终我只看见 他发过这一次怒——那便是对于风潮的妥协论者的蔑视。
  风潮结束了,我到杭州教书。那边学校当局要我约圣陶去。圣陶来信说:“我们要痛痛 快快游西湖,不管这是冬天。”他来了,教我上车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车站这一类地方, 是会觉得寂寞的。他的家实在太好了,他的衣着,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个小 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离不开家里人。必须离开家里人时,他也得找些熟朋 友伴着;孤独在他简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时,本来是独住一屋的,却愿意将那间屋 做我们两人的卧室,而将我那间做书室。这样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乐意,我们不时到西 湖边去;有时下湖,有时只喝喝酒。在校时各据一桌,我只预备功课,他却老是写小说和童 话。初到时,学校当局来看过他。第二天,我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他们?”他皱眉道: “一定要去么?等一天吧。”后来始终没有去。他是最反对形式主义的。
  那时他小说的材料,是旧日的储积;童话的材料有时却是片刻的感兴。如《稻草人》中 《大喉咙》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们都醒在床上,听见工厂的汽笛;他便说:“今天又有 一篇了,我已经想好了,来的真快呵。”那篇的艺术很巧,谁想他只是片刻的构思呢!他写 文字时,往往拈笔伸纸,便手不停挥地写下去,开始及中间,停笔踌躇时绝少。他的稿子极 清楚,每页至多只有三五个涂改的字。他说他从来是这样的。每篇写毕,我自然先睹为快; 他往往称述结尾的适宜,他说对于结尾是有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小说月报》;照 例用平信寄。我总劝他挂号;但他说:“我老是这样的。”他在杭州不过两个月,写的真不 少,教人羡慕不已。《火灾》里从《饭》起到《风潮》这七篇,还有《稻草人》中一部分, 都是那时我亲眼看他写的。
  在杭州待了两个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实在离不开家,临去时让我告诉 学校当局,无论如何不回来了。但他却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 十一年的《晨报副刊》,看见他那时途中思家的小诗,重念了两遍,觉得怪有意思。北平回 去不久,便入了商务印书馆编译部,家也搬到上海。从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现在——中间 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将离》抒写那回的别恨,是缠绵悱恻的文字。这些日子, 我在浙江乱跑,有时到上海小住,他常请了假和我各处玩儿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 家,但我到上海,总爱出门,因此他老说没有能畅谈;他写信给我,老说这回来要畅谈几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来,路过上海,许多熟朋友和我饯行,圣陶也在。那晚我们痛快 地喝酒,发议论;他是照例地默着。酒喝完了,又去乱走,他也跟着。到了一处,朋友们和 他开了个小玩笑;他脸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着。圣陶不是个浪漫的人;在一种意义 上,他正是延陵所说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别人,能谅解别人,他自己也能“作达”, 所以仍然——也许格外——是可亲的。那晚快夜半了,走过爱多亚路,他向我诵周美成的 词,“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没有说什么;那时的心情,大约也不能说什么的。我们 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这一回特别对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觉的人。他家虽住在上海, 而起居还依着乡居的日子;早七点起,晚九点睡。有一回我九点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灯,关 好门了。这种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对的。那晚上伯祥说:“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 起来真是不知要怎样感谢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没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却全是我的懒。我只 能从圣陶的小说里看出他心境的迁变;这个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说。圣陶这几年里似乎到十字 街头走过一趟,但现在怎么样呢?我却不甚了然。他从前晚饭时总喝点酒,“以半醺为 度”;近来不大能喝酒了,却学了吹笛——前些日子说已会一出《八阳》,现在该又会了别 的了吧。他本来喜欢看看电影,现在又喜欢听听昆曲了。但这些都不是“厌世”,如或人所 说的;圣陶是不会厌世的,我知道。又,他虽会喝酒,加上吹笛,却不曾抽什么“上等的纸 烟”,也不曾住过什么“小小别墅”,如或人所想的,这个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平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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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散文全编  论无话可说
  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 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 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 个大时代里。
  在别处说过,我的“忆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 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书;我 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 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亮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 个人。
  但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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