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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笑一笑,知道肃顺对这穷乡僻壤不太感兴趣,也只得随手抓了两把枣子放进轿里,口里说一句“老人家忙吧”,便上轿前行。
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前面果然遥见一座城楼,城墙虽然有些破旧,城楼上方的“平原”二字却煞是醒目。
轿夫脚下加快了步子,很快便通过冷冷清清的城门。
曾国藩在轿里奇怪地想:“午时未到,正应该是人多的时候,进城的人怎么这么少呢?”
平原县是个古县,虽然人口不多,名气却很大,据说大汉皇叔刘玄德就曾做过这里的县令,三千岁翼德还在这里鞭挞过督邮。
曾国藩走到这里原本是午时,本不该歇脚的,但一行五人从县衙门前经过时,曾国藩听说这是县衙门,就挑起轿帘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倒看出了他的好奇心来:他发现宽敞的县衙门前不仅看不到告状喊冤的人,连衙役们也影儿没有一个。
曾国藩让落下轿子,走出来,看了半天,和他相对的只是门两侧蹲着的两头石狮子。
众所周知,大清从嘉庆末年就进入了不太平时期,打官司告状的人也越来越多,各地的大小衙门口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像平原县的情景,怎能不让人奇怪呢?
“老爷,”肃顺已这样称呼曾国藩多日了,“咱赶路吧!——一个破衙门口咋就值得您看了又看呢?!”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
他苦笑了一下,回身上轿;但却对肃顺道:“肃管家呀,咱就在平原歇吧。”
肃顺现在扮演的是管家的角色,而曾国藩自然就是商行的大掌柜了。
在离平原县衙不远的龙门客栈,曾国藩等人歇了脚。
偌大的龙门客栈,也冷冷清清,住的人连一半的房间还不到。肃顺、台庄倒是喜得抓耳挠腮,因为他们走这一路的所有客栈都是满满当当,挤得不曾有一宿好觉睡。——曾国藩倒是愈发奇怪了。
轿夫走了大半天累了,简单吃了口饭便开了房间躺到床上。曾国藩等三人则要了两荤两素四样菜,又要了个山东的大杂烩,肃顺、台庄二人今天特意让店家多烫了一斤酒,好啃猪蹄儿的台庄又到街上的熟肉店包了八个肥猪蹄,三人就边吃边喝边谈闲话。
曾国藩因为有癣疾喝不得酒,一沾酒身上的癣疾就大发作,只能慢慢地啃猪蹄儿。
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店家的话也多起来。
“看这位爷的举止,小的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开大铺子的。”店家笑着问曾国藩,属于没话找话的那种。
曾国藩微微一笑,没言语。肃顺这时道:“掌柜的,你看我呢?”
店家把头歪起来看肃顺和台庄,见他二人吃东西的狼吞虎咽劲儿,就满脸堆笑道:“小的肯定,二位爷是这位大爷的伙计,怎么样?猜得不错吧!”
一句话说得曾国藩三人全都笑了起来。
“动问掌柜的,”曾国藩放下筷子道,“咱这平原县,倒是太平得很哪。我们几个路过县衙门,竟没有看见一个打官司告状的;我们在直隶,大小衙门口告状的人排成长龙。全国都像平原县这样,那真是国泰民安的升平气象啊!”
“哼!”吃饭的人中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哼了一声。
曾国藩循声望去,见哼的人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乌黑的面皮,半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一脸的络腮胡子,戴顶破毡帽,正在下死力地咬手中的那卷煎饼,一副不解气的样子。咀嚼的时候,两个耳朵也跟着动。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招呼一声:“小哥,过来一起吃如何?”
“破毡帽”警惕地望一望曾国藩,忽然道:“谢了,我这天生咬煎饼的嘴,吃不得牛肉肥猪蹄儿!我这四川巴蜀人要能顿顿吃上大煎饼,又何至于来平原天天挨板子!”
店家忙道:“客官省省嘴吧,这话真传出去,您老就走不出平原县了。您以为平原还是以前的平原哪?”
见“破毡帽”不再言语,店家转身又对着众人道:“吃罢饭喝完酒,各位都早早歇吧。俺平原县天一擦黑就清街,碰到准头上,打板子罚银两整你个两手空空,干做冤大头。俺家在平原开了三代的客栈,从没诳过人。”
曾国藩和肃顺对望了一下,谁也没言语,坐下怏怏吃起来,各揣满腹心事。
饭后,略在房间床上躺了躺,曾国藩对肃顺道:“肃管家呀,这平原难得来一趟,听说大汉皇叔刘玄德曾在这里做过县令呢,咱俩是不是逛一逛啊?”
肃顺站起来道:“还是老规矩,台庄看行李,我陪爷逛。”
走出客栈的大门,曾国藩先吃一惊,大街上果然有衙门中人穿着皂衣皂裤在四处巡街,除这些人之外,看不见一个百姓。是时,天刚见黑,正该是人们饭后闲逛的时候。如在京师,此刻最热闹。
两人对望了一下,慢慢踱到街上,早见三五个衙役火燎燎地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当中一个奔跑如飞的小衙役最早来到曾国藩的面前,捕人的链子往两人的头上一搭,喜滋滋地尖声尖气道:“这回总算有米下锅了,谢两位爷了!——跟大爷回衙门吧。”
曾国藩正要讲话,见又有四个胖大衙役气喘吁吁地来到近前,其中一个用手一指先到的那位,嗡声嗡气道:“吃独食不仗义,——哥几个平分!”
另三个道:“自然平分!跟他嗦啥!”
先到的那位小衙役尖着嗓子急道:“这两个明明是我抓的,怎么能平分呢?——您们抓的又何曾给过我!四位大爷呀,这两个就让小的这一回吧!您们吃干的,俺喝碗粥还不行吗?”
“让你个鸟!”一个高个子衙役一拳把先到的那位打倒在地,又劈手把套在曾国藩、肃顺二人脖子上的链子摘下来,往地面上一掼,忿忿地道:“你听着,这两个肥佬是我们哥四个逮的,没你的事儿!——我数三声,赶紧给我滚!”
另三个道:“还不快滚,等着吃老拳哪?”
瘦小枯干的小衙役麻利地爬起身,用双手抱住头狼狈逃窜。
肃顺这时笑道:“你们几个争来争去,把咱家都闹糊涂了!抓人也该有个理由不是?!”
高个子先把手中的链子哗啦哗啦往他二人脖子上一套道:“先套上再给你看理由。——俺平原县是山东省最太平的县,大堂上都有吏部叙优的文告呢!”
说着,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往肃顺手里一塞道:“边走边看吧。——俺张老歪从来都是公事公办,没难为过人。”
肃顺展开那张纸,送到曾国藩的眼前,曾国藩见写道——安民告示因旱灾匪乱,防流民窜境,为安全计;本县全境酉时净街;净街后有胆敢游玩闲逛者,处以杖二十,罚银十两,老幼不论,按人头算。若想免杖,添银五两。皇亲国戚,一律平等。
平原县正堂启看完这告示,曾国藩自忖:“怪不得平原看不见流民、百姓,流民不敢走平原,百姓是不想进城来惹麻烦。”
肃顺这时道:“爷,咱到大堂上开开眼也无妨。刘大叔坐过的地方,肯定差不了。”
曾国藩笑笑,知道肃侍卫把刘皇叔理解成刘大叔了,就顺势道:“想不去,由得咱吗?”
四人笑眯眯地把曾国藩、肃顺带进县衙的公堂之上。
曾国藩见那厅堂虽不甚大,倒也干净整洁;正对面悬挂着一块“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地面上摆满了各种刑具。靠东墙根儿,已有十几个人犯跪着候审,十几根大蜡烛照得大堂白昼一般亮。
曾国藩心下纳闷,别的衙门都是昼忙夜伏,这平原县倒是昼伏夜忙,看那县正堂汗流满面的样子,已知道很是忙过一阵子了。
曾国藩和肃顺被衙役们牵到墙根儿和其他人犯跪在一处。大内出来的肃顺先还觉着别扭不想跪,被大个子衙役一拳打得醒过来,也只得挨着曾国藩乖乖跪下了,嘴里还嘟嚷着说:“爷跪天跪地跪皇上,进个小县衙也要跪,这算嘛事呢?”
曾国藩捅了他一下,他才闭上嘴,抬起头来看那太爷审案子。
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4节 吏治废,百业废
那太爷审案子也有别于其他衙门,什么也不问,先就掷下一支签去。衙役们也不去捡那签,只管把人犯摁倒了就打板子。哪位人犯都是二十下,不多也不少,然后就画押,接着就是下一个。真个是干净利索,简捷明快,令曾国藩大开眼界。
一刻光景,就轮到了曾国藩。
那太爷正要掷签,门外忽然走进两个衙役来,直奔大堂,一边一个附在太爷的耳边说:“昨晚大人看过的那个,小的们弄来了,请大人示下。”全不顾忌有人犯在堂,和在家里一样。
那太爷霎时红光满面,边脱官服边喊:“李师爷,替我!”把官服、官帽往案子上一扔,随那俩衙役兴冲冲地下堂去了。
后堂马上便转出一个人来,小眼睛紫胡须秃脑门儿,不用说就是那李师爷了。但见那李师爷慢慢地把官服穿在身上,又戴上官帽,用手正了正顶戴,这才大模大样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审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一支签刷地扔到曾国藩脚前,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把曾国藩架起来,一个附在曾国藩的耳边道:“拿五两就免打。——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你就多掏五两吧。二十板子,够你养半年的了。”
曾国藩道:“我认掏了,免了吧。”
那两个人就跑上堂去,拿过一张供纸和笔来,道:“画押吧。”
曾国藩细细看那供纸,见写着:“人犯触犯了平原县正堂的告示,自动认罪,认罚银十两,免打银五两,共十五两。”
曾国藩画了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