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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贯穿整个春天的黄昏时光中,任何走过这座江南小城的人都能见到一个穿着白衬衣,神情专注的男孩坐在河边的青色石板上。他手里握着一本小说,眯缝着眼仰望天空,裸露的脖颈被阳光晒得黝黑,那就是我。我最喜欢一个人坐在河边那块冰冷的,生有深绿苔藓的大青石板上,胡思乱想地长久沉默。
小城的河水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女人的胸罩,男人的短裤,甚至还有残留着液体的安全套……我偶尔会看着它们发呆,想着它们的来处。夜深人静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经常能听到路边的小房子里传出奇怪的响动,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喘息,床板吱呀吱呀的摇晃声,充斥着我的耳朵。我通常走着走着身体就燃烧起来,面红耳赤地回到家中,大口喝凉水,沉默地看看父母,然后上床睡觉。
母亲为此经常唉声叹气,埋怨父亲从小给我看太多的书,越看越自闭。父亲通常会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看看母亲,再看看坐在一边看书的我。我厌烦他们的鄙夷神情,厌烦他们拿着医院证明谈论我的轻度自闭症,厌烦从我15岁起他们就开始无休止地带我去看心理医生,而我最最厌烦的是,每当月亮要升起来前,母亲总是叫我回家吃晚饭。我觉得那是一种痛苦,母亲入侵了我唯一的领地——青石板。
但我不能反抗,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了解我的所有秘密,包括左肩锁骨上的那只蝴蝶——一块蝴蝶状的暗红胎记。童年时我经常抚摩它,母亲说那是一只正在飞翔的蝴蝶,从那时我开始喜欢蝴蝶。在我拿到北京某工程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的蝴蝶胎记,突突地开始疼痛,但我的心情是兴奋的,我终于要离开这个江南小城,离开每天喊我吃饭的母亲了,我并不在乎自己去哪里,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找到一块属于我的大青石板。可我又深深地忧虑,在那个陌生城市,我能不能看到月光下飞舞的蝴蝶?
临走前一夜,月色又亮又野,我伸直腿躺在青石板上,恍惚中看到一只白蝴蝶飞过来,它安静地落在我的膝盖上,它比我看过的任何一只蝴蝶都要更大,更丰润。不一会儿,冰凉的夜露打湿了它的翅膀,我微笑着,眼泪却淌了下来。我想问,你是不是最美丽的蝴蝶?
我要找到最美丽的蝴蝶。
《蝴蝶飞过苏醒期》第一部分蝴蝶的骨(一)
一只白蝴蝶的尸体从他手指间滑落。
是他杀了蝴蝶。我离他不过3米,听到了轰然的一声巨响。那是蝴蝶尸体落地时发出的声音,周围的人没有反应,可我的胸口却开始剧烈起伏,锁骨痛得快要裂开,呼吸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他在仔细清理自己的手指,那上面沾满了蝴蝶翅上的银粉。
蝴蝶落在一条染血的新鲜卫生巾上。这真可笑。我看到卫生巾的一边是血,一边是蝴蝶,蝴蝶的触角还在微微抖动,令人心慌意乱。
那一天是9月26日,早晨8点钟,阳光温暖妩媚,长着一双桃花眼的林枫阳面无表情,他刚刚拍死了一只落在肩膀上的白蝴蝶。他穿着黑风衣站在机电系门口,像一株挺拔盛开的桃树,几个花枝招展的女生像蜜蜂似的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我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唇线,还有左耳上的一枚闪光的耳钉。这幕奇怪的场景使我的身体微微出汗。九月的阳光下,我穿着白衬衣和绿色涤丝裤,整个人灰扑扑的,忽然有了一种慌乱感。我开始抬头看蓝天,一架喷气飞机在云中来回穿梭,长长的尾气将大片白云划得四分五裂。我担心那些云会堕落下来,担心它们会重重砸上地面。以至于上车后林枫阳对我问好时,我还在想那些云的下场,不愿同任何人讲话。
林枫阳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从一个笔记本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照片。“哥们儿,看看,我女朋友杜若,她的眼睛特漂亮。”他举着照片,用脚费力地将厚重的尼龙背包顶入座位下,问:“怎么样?不错吧?”我瞟了一眼,迅速转过头,惊恐地看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白杨树,远处的天空在打雷,窗外却有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这是一个秋天的天空,我听不到林枫阳说了什么,汽车正在前往军训基地的山路上,它正在驶入隧道,我的眼睛暂时陷入黑暗。
我偶尔会想起那只被杀死的白蝴蝶。它那么小,脆弱得像一朵花,轻轻一拍就凋零了。面对林枫阳,我却没有太多的怨恨,他只是不知道,蝴蝶对于我,像锁骨一样重要。
郊外的星星近似凄美,不时有银子弹一般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消逝在天的尽头。林枫阳常常把杜若的相片拿出来仔细端详,放在手里转啊转的,都捏软了。我从旁边的一侧看过去,女孩的笑容就像一簇燃烧在夜里的火。林枫阳给我讲他们以前的故事,高中同班,青梅竹马地过了三年,考入不同的大学,一个北京,一个上海。我躺在床上听得面无表情,心生厌烦,可他越说越起劲:“丫的非让我去上海,凭什么我去啊?我就在北京呆着!”
我不明白什么叫“丫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似乎很疲惫,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将光溜溜的脊背对着我,不一会便鼾声大作。我很晚才睡着,愣愣地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林枫阳有了女朋友,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女朋友呢?我当时以为找个女朋友就是要一定与她结婚的。可当林枫阳遇到柯艾,我才明白这种观点并不完全成立。
军训第六天的上午,在一片杏林下,我看到了柯艾。
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的心就疼了起来。她那么瘦,脸色苍白,两只眼睛闪着水光。我想她应该是古书上描绘西施的那种美吧。林枫阳坐在树的阴影里,坐在一片尘土里,盯着柯艾,我听见他问,这女孩儿叫什么啊?
柯艾正蹲在树下的草丛里用一根细细的稻草拨弄悬在空中的小红蜘蛛,阳光从她身后泼来,穿过脖颈、四肢和长发,她的额前长发散散下垂,捻成阴影覆盖住了面孔。
林枫阳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拉着我绕到柯艾身后。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柯艾的腰从迷彩服的间隙中露了出来,那么瘦,那么白,像玉一样,粉红色的内裤边缘清清楚楚地落在阳光下,套住腰身以下的臀部,那些隐晦的地方,是我所不能看,更不敢想的禁地。
林枫阳和柯艾的相识过程非常简单。柯艾在树下想得到一朵野生的栀子花,周而复返两三次也未成功。我们的英雄林枫阳几乎是带着一阵旋风连地拔起,“喀嚓”一声,一枝完整的栀子花枝就放到了柯艾的手心。我站在他的身后,听到路过男生夸张的口哨和哄笑声。林枫阳头也不回地转身,对我打了个“V”字的手势。
两个星期的军训在汗水和泥土中结束了。那天,部队教官排成一列,整齐地站在大路两旁,我们的车缓缓开过,他们突然同时举起右手,向我们敬上庄严的军礼。那一刻,汹涌的眼泪模糊了每个同学的双眼,有一个叫张家义的男孩哭得特别凶,开始还是发出正常的声音,到后来竟是用手扒着车窗,甩开嗓子干嚎开了,似狼嚎。他一开始嚎,全车都没声音了。带队的辅导员从客车前面站了起来,回头笑着说:“你哭什么呢?丢不丢人啊?”
他哭得更厉害了,扯着模糊不清的嗓音喊:“辅导员,我不想走了,我想当兵。”
“你看哪个当兵的在女孩子面前哭过?”辅导员慢吞吞地甩出一句话。
脸哭花了的张家义果然渐渐收起了声音,林枫阳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泪眼朦胧地回头,嘴巴半张着。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可他的下巴扬了扬,什么也没有说,又转过身去。远方军训基地的旗杆仿佛突兀的白骨伫立在树林之中,随着客车飞快地前进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黄昏的暮霭之中。
《蝴蝶飞过苏醒期》第一部分蝴蝶的骨(二)
报到前一日,我在王府井大街上游荡了很久,在高楼大厦间端详来往的蝴蝶。可惜,看了许久,飞过的蝶又小又懒,远不如江南的白蝴蝶硕大健康,我十分失望地回到学校。
我们的学校,北京某工程大学就坐落在城市西边的一条宽阔的马路上。这所学校是全国重点工科大学,不少工科人才在这里诞生。学校大体呈一个长方形,机电系的男生宿舍就坐落在这个长方形的西北角,紧挨着的是教学主楼。为了防止男女生有更多的不良接触,学校领导根据往年的调查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将机电系女生宿舍迁徙到东南角,军训时林枫阳曾义愤填膺地说:“我靠,咱们怎么看女生宿舍啊?”
我提着行李箱走进自动大门,大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松树,路西边一侧的公告栏里挂着中秋节晚会的大幅海报和节省能源的倡议书。一路找寻到机电系门口,“青春的先锋,引领的旗帜——第三期优秀学生党员标兵风采”的大型展览正在机电系门口进行巡回展览,优秀学生党员们的照片和介绍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越过这些光鲜的塑料板,我径直走向新生报到处。
机电系大一男生住在宿舍楼的四楼,房间的墙壁雪白。林枫阳早到了,他看到我就兴奋地喊:“白长安,咱们住一个宿舍!”我顿时烦躁起来,把包放在靠窗的上铺,看着抽烟的林枫阳,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哀。他打量着宿舍墙壁,埋怨说:“这宿舍真烂,估计墙上还掉灰,看,丫新刷的。”他摸了一下墙壁,一手的白灰。407宿舍里的新生逐渐到齐了。上午9:30,留着板刷头的张家义把行李放在我的床下,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就下铺上开始打游戏。10点整,一位叫何毅的男生在老师的指引下来到了宿舍,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老师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