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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名家之手。然而这也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这幅画已经相当有年头了,背景的颜料剥落了不少,就连姑娘身上的绉绸和老
者身上的天鹅绒也褪色了。尽管如此,整幅画依旧非常醒目,生机勃勃,就像一团
熊熊燃烧的火焰,闪耀在观者的眼中。这点确实有些不可思议。然而令我感到“奇
妙”的原因也不在此。非说不可的话,那种奇妙的感觉就在于,我认为画中人是活
的。
这幅布贴画中的人物就像神话故事里的画中仙,具有长生不死的法力。所不同
的是,他们似乎没有画中仙那样来去自如的自由。
老人看到我惊异的表情,如遇知音,急切地说道:
“啊!你好像能明白的。”
他边说边把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锁,取出一个老式
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了我。
“你用这个望远镜再看看。不行,这儿太近了。麻烦你退后几步。好,就站那
儿。”
我不知不觉成了急速膨胀的好奇心的俘虏,顺从地依照老人的要求,离开了座
位,退后了五六步。老人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些,特意用双手把画迎着光举了起来。
现在回想起这一幕,确实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那架老式的棱镜双筒望远镜似乎是三四十年前的舶来品,样子很蠢笨,是我小
时候经常在眼镜店里看到的那种。和它主人身上的西服一样,是足可以收进历史博
物馆当文物来展示的宝贝。
我很爱惜也很小心地在手上摆弄了一会儿,正准备举到眼前欣赏那幅画的时候,
老人忽然大叫了一声。那凄厉的声音吓得我险些丢掉了手上的望远镜。
“不行!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过来看!不行!”
老人脸色苍白,双目圆睁,一个劲儿地挥着手。望远镜弄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的,何必如此激动呢?我很不能理解老人夸张的举动。
“确实,我弄反了。”
我急着想知道用望远镜欣赏那幅画的效果,所以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老人的表情。
我重新拿正了望远镜,迫不及待地举到眼前,细细欣赏起画中的人物。
随着焦距的调整,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望远镜中,姑娘的胸部陡然被放
大了数倍,占满了我整个的视线,仿佛全世界都被浓缩在这里。
在这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体会过那种瞬间的震撼感觉,所以很难形容出来让
你们明白。那感觉有点类似于潜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间的动作。海女们潜入海中的
时候,总会引起海水的剧烈波动。我们透过那晃动的蓝色水波,可以看到她们朦朦
胧胧、微微发白的还略微有些曲折变形的身体轮廓。可当她们猛地跃出海面时,水
中那种朦胧、发白、扭曲的样子一下子全消失了,清晰真切的身影令人眼前为之一
亮。对,当布贴画中的姑娘在我的望远镜中出现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一个真人
大小的姑娘活脱脱地跃人了我的视线。
十九世纪的老式望远镜中出现了一个我们难以想像的奇妙世界。在那里,一个
美艳的少女和一个穿老式西服的白发老者奇怪地生活在一起。虽然我深知偷窥别人
的秘密不礼貌,但依旧身不由己地着了涟。
虽然那少女依旧不会动,却给了我与用肉眼观看时截然不同的感觉。她活力四
射,原本苍白的脸颊飞起一片桃红,胸口起伏着,诱人的胴体在火红色的绉绸下散
发出少女特有的迷人气息。
我贪婪地在望远镜中抚遍了她的全身,才把目光转向了她依偎着的幸福的白发
老者。
老者也显得很有生气,他的手扶着少女的肩头,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可奇怪的
是,当我把镜头调到最大,观察他布满皱纹的脸部时,却发现了那些皱纹深处掩藏
着的奇怪的苦闷表情。由于望远镜的作用,老者的脸近在咫尺,大得有些变形。我
越仔细看,越清楚地感觉到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一种悲痛和恐惧交织的复
杂表情。
看到这儿,我仿佛被魇住了一样,无法再接着看下去,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双手。
我茫然地环顾着周围。寂静的火车车厢,醒目的布贴画,双手举着画的老人,一切
都没有变;窗外依旧是漆黑一片,火车依旧发出单调的声音,一切都没有变。我如
同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你的表情很怪呢!”
老人把画挂口窗上,回到原位,一边冲我打着手势,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一
边盯着我的脸说道。
“我头有些不舒服。可能是这里太问了。”
我含糊其词地搪塞着。
老人探过身,把脸凑近我,细长的手指像打拍子似的在膝上敲着,压低声音说
道:
“他们是活的。”
接着,他像是要宣布一个大秘密似的,把身子探得更近了,眼睛睁得溜圆,牢
牢地盯着我的脸,小声地问道:
“你想不想听听他们的身世。”
因为火车的声音很响,老人的声音又很低,我怕听岔了,所以又重复了一遍。
“您是说他们的身世吗?”
“对,他们的身世,特别是这位白发老者的身世。”
“是从年轻时候讲起吗?”
那晚,我真的像是着了魔。每每脱口说出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
“是的,是他二十五岁上发生的事。”
“我很想听一听。”
老人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欣喜地说道:
“啊!太好了!你果真愿意听我讲!”
于是,他给我讲起了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哥哥是明治二十八年四
月变成那样(他指的是布贴画中的老者)的。那是二十七号傍晚发生的事情。当时,
我和哥哥都尚未继承家业,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的是一家做绸缎布匹生
意的商店,就离浅草的十二阶不远。因为顺路,所以哥哥很喜欢每天去爬那座凌云
阁。我要先说明的是,哥哥是个赶时髦的人,非常喜欢稀奇古怪的外国货。这架望
远镜就是最好的证明。哥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横滨的一家旧家具店门口找到了
这个当时外国船上的船长专用的东西。据说他为此花了不少的钱。”
老人每当提到哥哥时,总会看一眼,或者用手指一指布贴画上的老者,仿佛是
在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一样。老人已经把记忆中的哥哥和布贴画中的老者混为一
谈。仿佛画中人依旧是有生命的,正坐在一旁倾听着他的叙述。然而,最不可思议
的还是我,我竟然觉得这并不奇怪。仿佛在那一瞬间,我们已经超越了自然的法则,
置身于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中了。
“你有没有去过十二阶?啊,没有啊。那太遗憾啦。我刚才已经说了,那是明
治二十八年春天的事情。当时,哥哥刚刚买到这架望远镜。不久,我们就觉察出在
他身上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父亲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连我也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儿。我们全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怎么说好呢?总之,他是饭也没心思吃,觉也没
心思睡,整天不开口,一进家门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闷头想心事。形容消瘦,面色
无华,双目失神,样子糟糕透了。尽管身体如此,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早出晚归,
很有规律,像一个公司职员似的。问他出门干啥,到哪里去,他都不回答。母亲心
里非常着急,千方百计地想找出他闷闷不乐的原因,结果一无所获。这种情况持续
了近一个月。
“因为担心,所以有一天,我悄悄地跟在哥哥的后面,想搞清楚他到底是去哪
儿了。这其实也是妈妈交代我的事情。那天和今天差不多,天也是阴沉沉的。下午,
哥哥穿着他那件自己缝制的,在当时还是非常时髦的黑天鹅绒西服,背着他的望远
镜出了门,往日本桥的马车铁道方向走去。我尽量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以免被发
现。刚开始还挺顺利,可谁知,哥哥似乎提前预订好了去上野的铁道马车,一到那
儿就坐上了。当时的这种交通工具和现在的电车不同,坐下一趟车根本是赶不上前
一趟车的。因为车太少,间隔时间太长了。我无计可施,只得悉数掏出母亲给我的
零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你知道吧,虽说是人力车,只要车夫脚力好,一样能追
上铁道马车的。
“我依旧远远地跟着哥哥,不久,他下了车,我也下了车。那里就是我刚才给
你讲过的十二阶。我看见哥哥进了石门,买了门票,从挂着‘凌云阁’匾额的入口
处进了塔中。原来他每天都是跑到这里来。我十分惊讶。我那时还不到二十岁,所
以思维方式总带有一点孩子气,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哥哥被这里的妖魔缠住了。
“我只在小时候牵着父亲的手爬过一次十二阶,那之后便再也没来过。因为自
己很不喜欢这里,所以当看到哥哥进去之后,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进。我故意落后一
层,紧跟在后面,踩着黑乎乎的石阶往上爬。塔里的窗户又小,砖壁又厚,所以就
像墓穴一样,冷冰冰、阴森森的。那年正好中日之间爆发了甲午战争,所以有关战
争题材的油画挂满了一方墙壁。一张张如豺似狼的日本兵的脸,一个个血腥残忍的
厮杀场面,一群群浑身鲜血、痛苦挣扎的清兵,一颗颗像气球一样悬挂空中的头颅……
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这些血淋淋的油画上反着光,令人毛骨悚然。我就在这些
东西的陪伴下,战战兢兢地爬到了塔顶。
“塔顶是用八角形的栏杆护着的,没有墙壁,因而视线变得开阔起来,我的心
情也不由得为之一振。不过刚才漆黑阴森的楼道实在把我吓坏了,我在塔顶调整了
好一会儿情绪才恢复了原状。我凭栏远眺,发现东京的房屋竟然像垃圾堆一样杂乱
无章;品川的炮台也小得像个盆景;连近处的观音堂也变得低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