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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骤起,又骤停。不见了空华,麋身、牛尾、鱼鳞、偶蹄、独角,巨大的黑色麒麟遍身甲光闪烁,目似铜铃。它回转过身,仰首曲蹄,额上独角擎天,阴惨的碧青鬼火下,如遗世独立的王者,凛然不可一世。
小猫看到女子的手正在发抖,刑天闪耀着寒光寸寸逼近,面目狰狞的异兽却目光沉静如水,任凭刑天冲天的杀气将他厚厚的鳞甲穿透。
应该会很疼,刑天甫接近时,它终是眨了一下眼睛,蓦然后退了小半步,之后却凝然不动,任由粗大的额角被一点一点研磨。刀锋每一次划过,便是锥心之痛,红色的血水沿着刀刃源源不绝蜿蜒而下,顷刻淹没了那道以疼痛换来的浅浅痕迹。它却再不后退,保持着岿然不动的姿态,只有眼睛瞪得更大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某处。
小猫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是桑陌。承受不了如此血腥画面的孩子伸出手,将桑陌的衣袖牢牢拽着,似乎要缓解心中的恐惧,又似要借此告诉桑陌什么。
女鬼的脸上开始起汗,细细密密的一层,而后,不断有汗珠沿着鬓角滚下。独角上却还是浅浅的一道口子,不断向往沁出血水。
很疼,作为全身最坚硬同时也最宝贵的部分,蕴藏了所有修为的独角被活生生取下。刑天划过时带起的痛楚经由伤口蔓延到全身,头痛欲裂,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眼前白色的身影已经沉进了青惨惨的朦胧里,看不清了,却还死死盯着。空华告诉自己,也许,也许,这恐怕就是最后一眼。'私享家出品'
「叮铛」一声,血珠飞溅,刑天自脱力的女鬼掌中掉落,声响打破一室窒息的肃杀。
独角从额上脱落,疼痛早已麻木,双眼也失了焦距,只觉浑身力气一夕之间被全数抽空。威风凛凛的异兽终于支撑不住,侧身倒下。光华全失,恢复了人形。
「该你了。」拂去搭在颊上的湿发,空华哑声道。这才发现,依着床榻半坐在地上的他脸色苍白得保榻上的桑陌更甚,衣衫尽湿,好似刚从水里捞起来。小猫跑去要扶他,他攀着床沿想要站起,身形一委,无奈又跌倒,却还念念不忘同女鬼交换的条件,「我要一个活蹦乱跳的桑陌。」
「现在我若不认账了呢?」女鬼却兀自看着指间淋漓流淌的血液嘴硬,同样汗湿的脸上勉强要挤出几丝难看的笑意。
「你不认账也罢,既然压了注,我自然也输得起。」话语说得轻巧,他视线片刻不离桑陌。轻喘几声,缓缓转过脸来,目光猛然如鹰般锐利,墨瞳中的杀意不下于寒光粼粼的刑天,「只是,你可承受得起不认账的下场?」
脸色依旧显得过分苍白,空华虚软地半坐在地上,黑眸沉沉,波澜不惊:「无论将来如何,现今我仍是冥主,你仍是小鬼。除了认账,你还有什么可选?」
别无选择。
缭乱脸色铁青,狠狠咬了咬牙,低头将掌中的血水涂抹上独角顶端。黝黑如墨玉般的材质沾染上浓稠的血液,逐渐显现出奇异的质感,似乎是血水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了独角中,又似是独角正慢慢地将表面上的血渍吞噬,二者交融,独角顶端的色泽逐渐由混沌转向澄澈。
用食指抵着顶角慢慢摩挲,女鬼口中喃喃低语,同样显出些水草般青绿色泽的唇不断开阖,却又听不清晰。音节古怪的咒文催动下,角端逐渐溢出几缕青烟,轻薄得转眼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神色微动,似乎亦觉得惊奇,忙将独角置于桑陌鼻下,烟丝幽幽升起,尽为桑陌吸收。
「原来真是如此……」看着眼前的情形,缭乱不住点头,言语间喜不自禁。
由麒麟角所燃起的青烟缕缕不绝,她似乎如释重负,眼角边漫出些许湿意:「我终于等来这一天。」
「你想救的是谁?」房中沉寂无声,空华开口问道。
「路人。」苦苦等候百年,费尽心机,耗尽心血,原以为该是她的舍不得,她却道出「路人」两字,神色倦怠,「他是个修道人。」而她在初见他时,便已是孤魂野鬼一只。彼此道不同,不相与。只字片语不曾交谈过半句,只能算是匆匆擦肩的路人。
「他醒来之后,你可以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老神仙和那只绿蝴蝶。」原来果真冥冥中一切借由定数,机缘巧合,到头来,皆是故人。
一心求仙的修道人,世间万般皆抛,唯独抛不开想要成仙的妄念。太执着,从清戒苦修的正道转至故弄玄虚的旁门左道,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终于走火入魔,算算时间,正是在桑陌求药之后,真是巧合。
「我翻遍他书斋中所有典籍,又跪遍三界各处上仙神君,世间唯有麒麟角可以救他。」于是就潜在忘川中等待时机,或许亦是天注定,恰好叫她窥得了天机,听得佛祖与空华一席对话,「你冥府之主空华原本无爱无欲,无懈可击。唯有这个桑陌,是你躲不过的劫。只要他还在,只要他还记得,你们终会重遇……那时,便是我的时机。」
「索要龙气是为了待他醒来后,为他增加修为?」空华续问道。
「修为精进是他最大的心愿。」她疲倦地闭眼,笑得哀伤。一个路人,如此体贴周到,竭尽全力只为一个不曾说过话的路人。
独角缓缓燃着,青烟嫋嫋,好似凡间的所谓爱恨,看似轻薄,却绵绵不绝。
「先前我若不答应你,没有麒麟角,非但救不了你要救的人,桑陌也醒不过来。」口口声声来同他交易,事先却不言明麒麟角也是救治桑陌之物,回想之前种种,此女的心机深沉得可怕。
「彼此彼此。」她浅笑着应承,「论及不择手段,我不敢同你们二位比肩。」似奉承又似嘲讽,也似感慨。
垂眼瞧见独角中的青烟慢慢地熄了,缭乱起身将用剩的一半藏入袖中:「等等他就会醒。」
空华颔首,慢慢撑身而起坐到床边。阴惨的鬼火中,颤颤伸了手去抚摸桑陌的脸,不再多言。
转身离去的女鬼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止步:「你明知我只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桑陌,而不是一个痴心对你的桑陌。」
「这于我而言,有何区别?」
他并不回头,语带笑意,像是在为她的不明了而发笑。
小猫始终没有出声,趴在窗边,看着女鬼渐行渐远,消失在了滔滔无尽的忘川里。回过头,男人正俯下身紧紧抱着桑陌,下巴搁着他的肩膀,脸颊贴着脸颊,胸膛抵着胸膛,鸳鸯交颈。小猫看到,男人一直如刀削般冷冽的颊边泛着水光……
尾声
城里悄悄搬进了一户人家,一个穿白衣裳的公子带着一个穿黑衣裳的小娃儿。公子长得算不上俊俏,可清秀端正,逢人三分笑,倒也和蔼可亲。那小娃儿却唇红齿白,目似点漆,仿佛年画上观音菩萨身旁的招财童子,白玉团子一般讨人喜欢。可惜怕生得很,见了人就往公子身后躲,怯怯露出小半张脸,反更惹人怜爱。娃儿好像是个哑子,总是静悄悄的,不如寻常孩子般吵闹。
那公子说:「他不会说话。」脸上淡淡的,不见悲伤也不见遗憾,反倒让那些好凑热闹的三姑六婆好生惋惜。
那公子又说,他姓桑,单名一个陌字,他管那不会说话的孩子叫小猫。他们住在城中出了名的鬼屋里,那是个足足占了城北一大片土地的大宅院,单单住了他们两个,旁人怕鬼,都不敢去住。桑公子说:「我们一路远来,身上没什么钱,能有一屋片瓦遮风挡雨便心满意足了。」他抬了头去看梁上被厚厚尘土遮盖住的匾额,脸上还是淡淡的。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勾起他的悲喜,清心寡欲得像是个虔诚的修道者,只有同小猫说话时,才能看到他脸上浅浅的一层温柔。
终于想要放开一切解脱自己,却又被强自拉回这爱恨纠缠不清的尘世,艳鬼觉得自己很累,累得不想同那个人辩解爱谁恨谁,累得再也不想去回忆从前的事、从前的人,不管那个人是叫楚则昀还是叫空华。
醒来的时候,几乎认不出眼前气息微弱神色憔悴的男人就是那个高高在上无爱无欲的冥主空华,当年在冷宫里也不曾见得他这般狼狈。他说:「桑陌,我不会放手。」
认真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桑陌拒绝了,说:「空华,我们两不相欠吧。」因为实在太过疲倦。
然后,在某天夜里,好嚼舌根的三姑六婆们都睡了,桑公子的家门口来了位客人。没有什么冷得渗人的阴风,也没有什么殷红如血珠的花瓣,一身黑衣的男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落了漆的腐朽大门前。墨发、黑衣,带着沉沉的死气和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叩、叩、叩……」连叩门声也是低低的,怕惊动了房里的人,又似乎是怕惊到了叩门人自己。
三声低响之后,冷僻的巷子里就再没有了声响,黑衣的男人慢慢收回了手,只是在门前站着,一身黑衣像是要融化在了浓浓的夜色里。
屋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泻出些许灯火,却不见有人来开门,昏黄的烛光在薄薄的窗户纸上飘摇着,似乎随时随地就会熄灭,却始终不曾隐去,就这样忽明忽暗地亮了一整夜。
第二天,桑陌打开门,门槛外静静地放着一个鼓鼓的小纸袋。是一袋核桃,脆壳的,捏起来「啪啪」作响。喂一个给小猫吃,乖巧的孩子偷偷抬起头看,桑陌面无表情。
夜间,男人轻轻地叩了三下门板后就再没有动作,站在门边看着,似乎透过门板能看到屋子里那个想要看见的人。屋子里的烛火暗暗地亮着,窗纸上却不见人影。男人在日出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留下一纸袋核桃,有时会替换成其他东西,都是零嘴,从前艳鬼常攒在手里的那些。
桑陌在天亮的时候开门,把纸袋拿进屋,全数喂进小猫嘴里。不能言语的孩子皱着脸,万分的不情愿。
晚上,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听不清敲门声有没有一如既往地响起。雨势太大,漆黑的夜里,甚至看不清那个黑衣的男人是否一如既往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