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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迪姆再也没有欺负莱拉了。
那天晚上,跟多数夜晚一样,莱拉在桌子上摆了两个人的晚饭。妈妈说她不饿。在她觉得饿的夜晚,即使爸爸已经回家了,她也会带着一盘食物到自己的房间去。每当莱拉和爸爸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她通常已经睡着了,或者清醒地躺在床上。
爸爸从浴室走出来,他的头发——回家时头发上有很多灰尘——洗得干干净净,向后梳起。
“我们有什么吃的,莱拉?”
“昨天吃剩的面汤。”
“听上去不错。”他说,把那条用来擦干头发的毛巾叠了起来。“那么,我们今晚要做些什么呢?把分数加起来?”
“实际上,是把分数转换为带分数。”
“啊。好的。”
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爸爸会指导莱拉解答题目,也给她布置一些他自己安排的作业。这只是为了让莱拉比他们班的同学多学一点东西,而不是由于他对学校安排的作业不满——尽管那只是一些洗脑式的教育。实际上,在爸爸看来,阿富汗的共产党人有一件事做对了,那就是他们办的教育,而讽刺的是,他正是从这个职业中被他们开除掉的。更为确切地说,爸爸认为他们让妇女接受教育是对的。这个政府为妇女办了一些扫盲班。爸爸说,现在喀布尔大学里面,几乎三分之二的学生都是女生了,她们学习法律、医学和工程学。
在这个国家,女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很辛苦,莱拉,但现在,在共产党的统治下,她们也许更自由了,比以前拥有更多的权利,爸爸说,说的时候总是压低嗓音,他知道就算对共产党做出最为无关紧要的正面评价,也会惹得妈妈暴跳如雷。但这是真的,爸爸说,现在是阿富汗妇女的好年代。你可以利用这个大环境,莱拉。当然了,妇女的自由——说到这儿,他悲伤地摇摇头——也是促使那儿的人们拿起武器的首要原因之一。
他说的“那儿”并不是喀布尔,这个城市向来是相对自由和进步的地方。在喀布尔这里,女人可以在大学里教书,当中小学校长,在政府中拥有一官半职。不,爸爸说的是那些种族聚居的地方,尤其是南部或者东部毗邻巴基斯塔国界的普什图人聚居地。那些地方的街道上很少能看到妇女,上街的妇女都穿着布卡,有男人陪同。在他指的那些地区,男人信奉祖先传下的古老民俗,这些人反抗共产党人和他们的信条——解放妇女,废除强迫婚姻,把女孩的最低结婚年龄提高到十六岁。爸爸说,政府——而且是一个不信真主的政府——教导人们要放女人离开家门,上学接受教育,和男人一起工作,但那儿的男人认为这亵渎了他们祖国的古老传统。
。。
灿烂千阳 第十八章(5)
爸爸喜欢讽刺地说:真主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然后他会叹气说,莱拉,我的孩子,阿富汗人惟一不能打败的敌人就是他自己。
爸爸在桌子旁边坐下,拿面包去蘸他那碗面汤。
莱拉决定吃过饭之后、开始学习分数之前,把塔里克教训卡迪姆的事告诉爸爸。但她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就在那时,有人在敲门,门外有个陌生人带来了一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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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千阳 第十九章(1)
莱拉把门打开,那人说:“我想见见你的父母,亲爱的小姑娘。”他是个结实的男人,一张瘦削的脸看上去饱经沧桑。他穿着土豆色的外套,头上戴着棕色的毡帽。
“我能跟他们说你是谁吗?”
然后爸爸的手出现在莱拉肩膀上,轻轻地把她从门口往里拉。
“你到楼上去吧,莱拉。快去。”
她爬上楼梯的时候,听到客人对爸爸说他有一条潘杰希尔传来的消息。这时妈妈也在客厅里面了。她一只手掩住嘴巴,眼睛来回看着爸爸和那个戴毡帽的男人。
莱拉从楼梯上方向下偷看。她见到那个陌生人和她父母一起坐下。他的身体倾向他们。说了几句莱拉听不见的话。然后爸爸脸色灰白,越来越白,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而妈妈则哭喊起来,不停地哭喊,拉扯着自己的头发。
第二天是出殡的日子,一群邻居的女人突然来到家里,承担起准备葬礼之后那顿晚餐的任务。妈妈整个早上一直坐在沙发上,手中抓着手帕,脸庞都哭肿了。两个不停抽鼻子的女人在照料她,她们轮流轻轻地拍拍妈妈的手,仿佛她是全世界最为珍稀、最为脆弱的洋娃娃。妈妈好像没有察觉到她们的存在。
莱拉在她母亲前面跪下,握住她的双手。“妈妈。”
妈妈恍惚地向下看。她眨眨眼。
“我们会照顾她的,亲爱的莱拉。”这两个女人中,有一个以自负的口气说。莱拉曾在她去过的几个葬礼上见识到这样的女人,这些女人喜欢应付一切跟死亡有关的事情,她们的爱好就是劝慰死者的亲属,决不会让人侵犯她们这点自我指派的职责。
“我们应付得来。你忙去吧,姑娘,做点别的事情。别理你的母亲。”
被支开的莱拉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她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她在厨房瞎混了一阵子。哈西娜乖乖地跟着她的母亲来了。吉提和她母亲也来了。看到莱拉的时候,吉提匆匆跑过来,用她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抱住她,久久地抱着,莱拉没想到她能够抱得这么紧。当她松开手时,眼里充满了盈盈欲滴的泪水。“我很难过,莱拉。”她说。莱拉感谢她。这三个女孩走出屋外,坐在院子里,直到有个女人安排她们去洗玻璃杯,还有把餐盘叠在桌子上。
爸爸也是茫然地在这座屋子走进走出,好像是在找一些可做的事情。
“别让他靠近我。”一整个早上,妈妈就说了这句话。
爸爸最后独自坐在走廊的一张折叠椅上,看上去凄凉而渺小。然后有个女人说他挡到路了。他连忙道歉,回到他的书房去。
那天下午,男人们都到爸爸在卡德察区租来办出殡仪式的礼堂去了。女人们则到莱拉家里来。根据传统,死者的家属应该坐在客厅门口,莱拉和妈妈坐在那个地方。前来致哀的人在门口脱了鞋,一边走进客厅,一边和熟人点头打招呼,在沿墙边摆放的折叠椅上坐下。莱拉看到瓦吉玛,那个在她出世时给妈妈接生的老婆婆。她还看见塔里克的母亲,在假发上披了一条黑色的围巾。她朝莱拉点点头,嘴唇紧闭,慢慢地露出悲伤的微笑。
录音机传出一个鼻音很重的男人朗诵《古兰经》经文的声音。每当他念完一段经文,那些女人有的叹气,有的挪动身体,有的啜泣。也有人捂着嘴巴咳嗽,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有人发出一声戏剧性的、一点也不悲哀的号哭。
拉希德的妻子玛丽雅姆走了进来。她戴着黑色的头巾。额头上有几绺头发从头巾之下垂下来。她在莱拉对面的墙边找了个位子坐下。妈妈在莱拉身边,不停地前后摇晃着身体。莱拉把妈妈的手拉到自己的膝盖上,用双手捧住它,但妈妈好像没有注意到。
“你想喝点水吗,妈妈?”莱拉在她耳边说,“你渴吗?”
但妈妈什么都没说。她只顾来回摇晃着身体,冷漠无神的双眼盯着地毯看。
莱拉坐在妈妈身边,不停地看看周围,又把眼光垂下,满屋子都是哀伤的表情,莱拉总算明白她家里遭遇的这场灾难有多么深重。各种可能性消失了。各种希望破灭了。
灿烂千阳 第十九章(2)
可是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很久。莱拉很难感受,很难真的感受到妈妈的痛苦。莱拉从来就不认为他们活着,所以也很难因为他们的去世而感到悲伤和哀悼。对她来说,艾哈迈德和努尔一直以来就像是传说。就像是寓言故事中的人物。历史书中的国王。
塔里克才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塔里克教她用普什图话骂人;他喜欢吃盐渍的苜蓿叶;他吃东西的时候会皱眉,慢慢地发出呻吟声;他左边的锁骨下方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形状像一把倒放的曼陀林[1]一种类似琵琶的乐器。[1]。
所以,她坐在妈妈身旁,尽她的责任去哀悼艾哈迈德和努尔,但是,在莱拉心中,她真正的兄弟还活得好好的。
灿烂千阳 第二十章(1)
将会折磨妈妈余生的病痛出现了。胸痛,头痛,关节痛,夜间盗汗,双耳痹痛,还有别的人摸不到的肿块。爸爸带她去看医生,医生做了血检和尿检,给妈妈的身体照了X光,但没有找到什么身体上的疾病。
多数日子里,妈妈躺在床上。她穿黑色的衣服。她揪自己的头发,掐她的嘴唇下面那颗痣。妈妈醒着的时候,莱拉会发现她跌跌撞撞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每次到了最后,她总会走进莱拉的房间,好像只要在那两个男孩睡过、玩过、用枕头打过架的房间里不停地走啊走,她便迟早有一天能够找到他们。但他们已经人去楼空。她所遇到的只有莱拉。莱拉相信,在妈妈眼里,她跟两个哥哥一样,也是不存在的人。
妈妈惟一没有忘记的任务,是每日五次的礼拜。每次礼拜结束的时候,她总是低垂着脑袋,双手抬到面前,掌心向上,低声祈祷真主保佑圣战组织取得胜利。莱拉只得肩负起越来越多的家务活。如果她不清理房间,那么她很快就会发现家里到处都是衣服、鞋子、打开的米袋、大豆罐子和污秽的盘碗。莱拉给妈妈洗裙子,给她换被套。她哄妈妈起床洗澡吃饭。给爸爸熨衬衣、叠裤子的也是她。慢慢的,她还负责做饭。
有时候,做完家务活之后,莱拉会爬上妈妈的床,在她身边躺下。她会伸手抱住妈妈,手指扣着她的手指,把脸埋在她的头发之中。妈妈会惊醒,喃喃自语。她总是不可避免地说起有关那两个男孩的故事。
有一天,她们就这样躺着,妈妈说:“艾哈迈德本来可以成为将领。他有这种魄力。年纪比他大三倍的人也很敬重地听他说话,莱拉。那是能够料到的事情。还有努尔。嗯,我的乖努尔。他总是画下一些房子和桥梁。你知道吗,他本来可以成为建筑师的。他本来可以改变喀布尔的城市布局的。现在他们两个都殉难了,我的儿子们,都殉难了。”
莱拉躺在那儿,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