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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原因,使那锅米饭变馊变坏?是时间。
可是,在浙江绍兴,年轻的父母生下女儿,他们就在地窖里,埋下一坛坛米做的酒。十七八年以后,女儿长大了,这些酒就成为嫁女儿婚礼上的佳酿。它有一个美丽而惹人遐思的名字,叫女儿红。
是什么使那些平凡的米,变成芬芳甘醇的酒?也是时间。
到底,时间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魔术师呢?不是,时间只是一种简单的乘法,另把原来的数值倍增而已。开始变坏的米饭,每一天都不断变得更腐臭。而开始变醇的美酒,每一分钟,都在继续增加它的芬芳。
在人世间,我们也曾看到过天真的少年一旦开始堕落,便不免愈陷愈深,终于变得满脸风尘,面目可憎。但是相反的,时间却把温和的笑痕,体谅的眼神,成熟的风采,智慧的神韵添加在那些追寻善良的人身上。
同样是煮熟的米,坏饭与美酒的差别在哪里呢?就在那一点点酒曲。
同样是父母所生的,谁堕落如禽兽,而谁又能提升成完美的人呢?是内心深处,紧紧环抱不放的,求真求善求美的渴望。
时间将怎样对待你我呢?这就要看我们自己是以什么态度来期许我们自己了。
柳
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
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
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
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
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柳树不是匠人的树,它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会神经紧张地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或是韦庄的〃晴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
柳树从来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有用的。怎么的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南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
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作〃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
遇 见
一个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岁的小女儿忽然尖叫起来。
〃妈妈!妈妈!快点来呀!〃
我从床上跳起,直奔她的卧室。她已坐起身来,一语不发地望着我,脸上浮起一层神秘诡异的笑容。
〃什么事?〃
她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
她用一双肥匀的有着小肉窝的小手,指着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没有,除了另一座公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个字:
〃天!〃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果真看到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年轻的蓝天,一尘不染令人惊呼的蓝天,一个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认识却在此刻仍然不觉吓了一跳的蓝天。我也一时愣住了。
于是,我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起看那神迹似的晴空。她平常是一个聒噪的小女孩,那天竟也象被震慑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诚的沉默。透过惊讶和几乎不能置信的喜悦,她遇见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发,响亮的天蓝从那一端出发,在那个美丽的五月清晨,它们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着她的小手,感觉到她不再只是从笔划结构上去认识〃天〃。她正在惊讶赞叹中体认了那分宽阔、那分坦荡、那分深邃——她面对面地遇见了蓝天。她长大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象棉花似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暗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象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天漫地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靠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条测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材,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种子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
坠 星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复,在于它是一种几何级数,在于它是一种循环小数,在于它的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干休的环抱。
晚上,独步山径,两侧的山又黑又坚实,有如一锭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浑凝的上方却被一点灼然的光突破。
〃星坠了!〃我忽然一惊。
而那一夜并没有星。我才发现那或者只是某一个人一盏灯;一盏灯?可能吗?在那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有些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可是……
有一次,经过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为之伫足了。秋阳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纹上,竟象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干燥郁烈的芬芳。我在那样的香味里回到了太古,我恍惚可以看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看到第一个人类以斧头斩向擎天的绿意。一斧下去,木香争先恐后地喷向整个森林,那人几乎为之一震。每一棵树是一瓶久贮的香膏,一经启封,就香得不可收拾。每一痕年轮是一篇古赋,耐得住最仔细的吟读。
店员走过来,问我要买什么木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只能愚笨地摇摇头。我要买什么?我什么都不缺,我拥有一街晚秋的阳光,以及免费的沉实浓馥的木香。要快乐,所需要的东西是多么出人意外的少啊!
我七岁那年,在南京念小学,我一直记得我们的校长。二十五年之后我忽然知道她在台北一所五专做校长,我决定去看看她。
校警把我拦住,问我找谁,我回答了她。他又问我找她干什么,我忽然支吾而不知所答。我找她干什么?我怎样使他了解我〃不干什么〃,我只是冲动地想看看二十五年前升旗台上一个亮眼的回忆,我只想把二十五年来还没有忘记的校歌背给她听,并且想问问她当年因为幼小而唱走了音的是什么字——这些都算不算事情呢?
一个人找一个人必需要〃有事〃吗?我忽然感到悲哀起来。那校警后来还是把我放了进去。我见到我久违了四分之一世纪的一张脸,我更爱她——因为我自己也已经做了十年的老师。她也非常讶异而快乐,能在久违之余一同活着一同燃烧着,是一件可惊可叹的事。
儿子七岁了,忽然出奇地想建树他自己。有一天,我要他去洗手,他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洗手?〃
〃洗手可以干净。〃
〃干净又怎么样?不干净又怎么样?〃他抬起调皮的晶亮眼睛。
〃干净的小孩子才有人喜欢。〃
〃有人喜欢又怎么样?没有人喜欢又怎么样?〃
〃有人喜欢将来才能找个女朋友啊!〃
〃有女朋友又怎么样?没有女朋友又怎么样?〃
〃有女朋友才能结婚啊!〃
〃结婚又怎么样?不结婚又怎么样?〃
〃结婚才能生小娃娃,妈妈才有孙子抱哪!〃
〃有孙子又怎么样?没有孙子又怎么样?〃
我知道他简直为他自己所新发现的句子构造而着迷了。我知道那只是小儿的戏语,但也不由得不感到一阵生命的悲凉。我对他说: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怎么样?怎么样又怎么样?〃
我在瞠目不知所对中感到一种敬意。他在成长,他在强烈地想要建树起他自己的秩序和价值。我感到一种生命深处的震动。
虽然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使一个小男孩喜欢洗手,但有一件事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我。我们之间仍然有无穷的信任和尊敬。
他曾经幼小
我们所以不能去爱大部分的人,是因为我们不曾见过他们幼小的时候。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对你说:
〃啊!我记得你小时候,胖胖的,走不稳……〃
你是幸福的,因为有人知道你幼小时期的容颜。
任何大豪杰或大集雄,一旦听人说:
〃那时候,你还小,有一天,正拿着一个风筝……〃
也不免一时心肠蹋软下来,怯怯地回头去望,望来路上多年前那个痴小的孩子。那孩子两眼晶晶,正天不怕,地不怕地嘻笑而来,吆呼而去。
我总是尽量从成年人的言谈里去捕捉他幼小时期的形象,原来那样垂老无趣口涎垂胸的人竟也一度曾经是为人爱宠为人疼惜的幼小者。
如果我曾经爱过一些人,我也总是竭力去想象去拼凑那人的幼年。或在烧红半天的北方战火,或在江南三月的桃红,或在台湾南部小小的客家聚落,或在云南荒山的仄逼小径,我看见那人开章明义的含苞期。
是的,如果凡人如我也算是爱过众生中的一些成年人,那是因为那人曾经幼小,曾经是某一个慈怀中生死难舍的命根。
至于反过来如果你问我为何爱广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