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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叫绝的是,这条沟家家门前,石条上放着黑瓷罐子,白瓷粗碗,那罐子里的竹叶茶,尽喝包饱,分文不收。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家规,走山路的口渴舌燥,似乎这与他们有关,舍茶供水则是应尽的义务呢。假若遇着吃饭,也要筷子敲着碗沿让个没完没了。饥着渴着给一口,胜似饱着给一斗,过路人没有不记着他们的恩德的。付钱是不要的,递纸烟过去,又都说那棒棒货没劲,他们抽一种生烟叶子,老远对坐就可闻到那一股烈的呛味。但也正是身上有了这种味儿,平日上山干活,下沟钻林,疲倦了随地而睡,百样虫子也不敢近身。最乐意的,也是他们看作最体面的是临走时和过路人文明握手,他们手如铁钳,常使对方疼痛失声,他们则开心得哈哈大笑。万一过路人实在走不动了,只要出一元钱,他们可以把你抬出山去。那抬法古老而别出新意:两根木椽,中间用葛条织一个网兜;你躺上去,嘴脸看天,两人一前一后,上坡下坎,转弯翻山,一走一颤,一颤一软,抬者行走如飞,躺者便腾云驾雾。你不要觉得让人抬着太残酷了,而他们从沟里往外交售肥猪,也总是以此作工具。
走进沟四十里的地方,你会走到一个仙境般的去处,山势莫名其妙地形成一个漩涡状,一道小溪,呜溅溅地响,溪上架一座石拱桥,不是半圆,倒是满月,桥头左一棵大柳,右一棵大柳,枝叶交错,如驻一片绿云,百鸟不见其影,却一片啁啾,似天乐从天而降。树下就有了三间房子,屋顶耸而四墙低,有罗马建筑的风味,里边住着一个老汉,六十二岁,一个老婆,五十九岁,无儿无女,却怀有绝招的接骨医术。老汉是沟里最大的名人,常常有人到这儿求医,门前上下的路面要比别处稍稍宽阔。没有病人了,采药归来,就坐在门前练起手功:将瓷碗砸成碎片儿和谷糠搅和装在一条口袋里,双手就探进去摸着,将碎瓷片捏成碗的全形。得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那一双手有了回天之奇功,腰酸腿疼的,一捏就好了,折膊断腿的,一捏也就接了,那些在别处接骨不好造成瘸跛的人来,老汉看一眼,冷冷地,只是让其背身儿在门前场地走动,走动着,老汉突然一个健步上去,朝那坏腿弯膊上猛踢一脚,或狠击一拳,那人冷不防,一声大叫,等拧过身来,忽觉腿也直了,膊也端了,才知道这是老汉的绝招疗法。医术高妙,费用却贱,有钱的掏几个,没钱的便作罢,“只好传个名就是了!”于是,百十里远近,干儿干女倒认了好几十。
但是,世上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有了善就有了恶,有直树就有弯材;这沟里偏偏就野虫特多。夏秋之际,那花脚蚊虫成群成团追人叮血,若要大便,必须先放火烧起身旁茅草,只能在烟雾腾腾之中下蹲。蛇更是到处都见,行走手里不能断了木棍,见草丛就要磕打。野蜂又多,隐在树下,稍不留神惊动了,嗡嗡而来,需立即伏地不动,要是逃奔扑打,愈跑愈追,愈打愈多,立时蜇得面目全非。更可恶的是狼,常在夜里游荡,这一年竟不知从哪儿跑来两只灰色的老狼,凶残罕见,伤害了不少过往行人,接骨老汉也就在这一场狼事中死去了。
对于老汉的死,传说众多,最可靠的说是一个夜里,老两口在炕上睡下了,炕是用木柴火烧热的,因火过旺,炕烙得厉害,老两口卸了小卧房门垫在席下。席是竹篾子织的,天长日久,身子皮肉的磨蹭,汗液的浸蚀,烟火的熏燎,已经焦红光亮得如上了一层漆。刚刚重新睡好,就听见敲门声,声音又怪,像是用手在抓。问了几声,没有人答,隔窗一看,外边月光白花花的,竟有一只老狼半立着抓门,又刨门下土。老婆啊了一声就吓瘫了,老汉说:坏了,这正是那条恶物,今日是要我的命来了!老婆就跪在炕上磕头作揖,求天保佑,老汉便隔窗对狼说:“狼,你是吃我的吗?我是医生,一把老骨头,你要来吃我?真要吃,我也没办法,你不要挖门,我开门让你进来吧。”门开了,狼并不进来,只是嗥嗥地叫,老汉感到疑惑,说:“你不是为了吃我,难道要我去治病不成?”狼顿时不叫了,头扬着直摇尾巴。老汉好生奇怪,又说:“真是治病,你后退三步吧。”狼真的又后退了三步。老汉只好要跟狼去,老婆抱住不放,老汉流着泪说:“这有什么办法?反正是一死,我就随它去了!”狼在前边走,他在后边走,狼还不时回头看看,他只好捏着两手汗脚高步低跟着。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半山腰一个石洞前,那狼绕他转了一圈,就进了洞去,不一会儿引出另一条更老的狼来,一瘸一跛的,反身后退在他面前。他一低头,才发现这条狼的后腚上肿得面盆大一个脓包,水明明的。他战战兢兢不敢近前,两条狼就一起嗥叫,他捡起一节树枝,猛地向那脓包刺去,病狼惨叫一声,脓水喷了出来。他撒脚就跑,一口气到了山下,回头看时,狼却没有追他,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天已经快大亮了。
商州初录(9)
给狼看病的事一传开,没有人不起一身鸡皮疙瘩,又个个惊奇,说这野虫竟然会来请医,莫非成了狼精,这条沟怕从此永远遭殃了。却又更佩服起老汉的医术:“哈,连狼都请他看病哩!”但老汉却睡倒了三天,起来后性格大变,再不肯多说多笑,也从此看病不再收钱。但是,一个月后,狼又在一个夜里抓他的门了,他拿了菜刀,开门要和狼拼时,那狼却起身走了。那门口放着一堆小孩脖子上戴的银项圈、铜宝锁。他才明白这是狼吃了谁家的小孩,将这戴具叼来回报他的看病之恩了。老汉一时感到了自己的罪恶,对老婆说:“我学医是为人解灾去难的,而这恶狼不知伤害了多少性命,我却为它治病,我还算个什么医生呢?!”就疯跑起来,老婆去撵,他就在崖头跳下去死了。
这事是不是真实,反正这条沟里人都这么讲,老汉死的那几天,没有一个人不痛哭流涕。十六家人就联合起来组成猎队,日日夜夜在沟里追捕那两条老狼,三个月后终于打死了恶物,用狼油在老汉的坟前点了两大盆油灯,直点过五天五夜油尽灯熄。至今那老汉的坟前有一半间屋大的仄石为碑,上凿有老汉的高超医术和沉痛的教训。
沟里没了害人之物,过往行人就又多起来。十六户人家就又共同筹资修起山路,修了半年,方修出八里路,但他们有他们的韧性,下决心继续修下去,说:“这一辈人修不起,还有娃辈,娃辈不成,还有孙辈,人是绝不了根的,这条沟说不定还要修火车呢!”
桃 冲
从商洛进入关中,本来只有一条正道:过武关,涉五百里河川,仰观山高月小,俯察水落石出,在蓝田县的峪口里拐六六三十六个转角弯儿才挣脱而去。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西岳华山的脚下竟有了一条暗道,使这个保守如瓶的商洛从此开了后门:这就是由北而南的石门河了。天地永远平行,平行使它们天长地久,日月相随相附,日月使圆缺盈亏;河流肆流,总会交合,所以本来很伟大的,很有个性的河道水流,便大的纳了小的,浊的混了清的。这石门河原来是一流莹亮的玻璃,河底的一颗石子都藏不住,偏偏在一处叫尖角的地方,就与混浊不堪的洛河相遇了。清浊交汇,流量骤然增大,又偏偏右有石崖,左有石崖,相搏相激的水声就惊涛裂岸,爆发出极大的仇恨。先是一边清,一边浊,再是全然混混,那一尺多厚的白沫、枯枝、败叶、死猫臭狗,就浮在两边石崖根下,整日整夜,扑上来,又退下去,吃水线一层一层蚀在那崖壁上,软的东西就这么一天一天将硬的石崖咬得坑坑洼洼。而靠近水面的地方,暗洞就淘成了,水在里边酝酿、激荡,发出如瓮一样嗡嗡韵声,冬日,或天旱之夏,水落下去,那石洞就全然裸露,像一间一间房屋,沿河边过往的人,有雨在那里避淋,有日在那里歇凉。一到涨水,远近的人就站在石洞顶上突出的地方,将粗长麻绳一头系在身上,一头拴在石嘴,探身在那里捞取上游冲下来的原木、柴草,或者南瓜、红薯。此时节,女人是禁止到那里去的。男人皆脱个精光,一身上下的青泥。常常有粗大木料漂下来,有人就沉浮中流,骑在木料上向岸边划游。结果就有发了横财的,但也有从此再没有上岸的,使老婆、儿女沿岸奔跑哭嚎,将大量的纸钱、烧酒抛在水中。但是,到了初夏,或者秋末,水势大却平稳,上游七里地的地方,洛河面架有几十丈长的双木绑成的板桥,石门河则以石头支成六十多个的列石,“紧过列石慢过桥”,一般老人、妇女、孩子是不能胜任的,那下游就从这边石崖上到那边石崖上拉一道铁丝,一只渡船就牵着铁丝悠悠往返。摆渡的是一个老汉,因此挣了好多零钱,等这一带人都还没有穿上凡立丁布的时候,老汉就第一个穿了,见风就飘,无风也颤;他的一个儿子,一个小女,甚至连那个红眼老婆,也都穿上了灯芯绒衣裤。并且没事一家人都到船上来,一边摆渡,一边将最稀罕的收音机放在船头,咿咿呀呀地唱。没有不热羡老汉的,“他怎么就这般好过呢?!”有人就有了嫉恨,盼望老汉某一日船突然破了,或许失脚掉在水里。
老汉是桃冲人,活该要发财。他身体很好、能吃能睡,还能喝酒。河里涨大水了,就收了船去,系在门前的一株弯身老桃树下,要么父子抬起来,一直停搁在台阶上。有人想趁大水将那缆绳砍断,或者推下去让水冲走,却毫无办法,因为老汉是住在桃冲的。
桃冲就在两河相汇处。这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两水交合的中间竟夹出一个小小的两头尖的滩。滩四边很平,中间才突然隆起一个高地,周围用石头砌了,成一个平台。老汉的家就住在平台上。先是房屋并不多,三间“五檩四椽”明檐上厅,两边各两间茅草厦舍,门前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