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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呢?〃
〃因为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在道上混了。〃
〃你是说要重新做人?〃
〃也算是重新做人吧。不过,重新做人和改邪归正是你们的话,我们道上的朋友叫隐身而退,也就是退出江湖吧。我自己呢,就叫它重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因为在我和你明挑之前,已经和道上的朋友们说过了,如果我栽在于富贵手上,我就再也不在道上混了。表面上是我在和你赌,其实上我也是在和我自己赌。你今天也看见了,我能从四层楼上跳下来,就说明我没有耍滑,也没有食言,我尽力了。生为男人什么最重要?说话算话。所以,我才对你说,谢谢你成全我。〃
于富贵说:〃你这一说,我有点明白了。〃
〃所以我说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是秀才了。〃
〃那好呀〃,于富贵说:〃真要是这样,我今天出这点力气可不冤枉。〃
〃于哥,你也知道秀才是我的外号,其实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的本名叫杨光,你以前不知道吧?道上的朋友们叫我秀才,是因为我好看书,再就是经常给他们出些主意,也算是出谋划策吧。其实我不是河南人,我是北京人。为什么落在郑州了?是因为我在郑州出过彩儿,也算是在郑州扬的名吧。我一说你就能想起来,我扬名主要是因为策划那次全国性的小偷代表大会。想起来了吧?就是八六年那次闻名全国的郑州会议。就在郑州火车站,我们在三楼开代表大会,会议名称叫'全国闲散资金开发会议'。你们郑州市公安局在四楼开表扬先进工作者大会,我想你也参加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
〃我虽然不是那次会议的组织者,但是我是那次会议的策划人。从那以后,道上的朋友才叫我秀才。也就是从那以后,道上的朋友们才信我,我也开始做老大了。我一做老大,就把老窝选在了郑州。不过,多少年了,你们老警们都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这是因为我基本上不出手作案。我干什么呢?我和别的老大不同,别的老大都是带头作案,我只是做一些管理工作。也就是给道上的朋友们调解一些是非呀,解决一些老大与老大之间的纠纷呀,就像你们公安局里的政委。〃
于富贵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本人没有罪恶。〃
杨光摇摇头说:〃你错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近年不出手作案。我早年不知道作过多少案,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我不作那么多案,怎么会把手练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于哥,你也许想都想不到,我九岁就出手作案了。也可以说我从小就干这一行。但是虽然我一直犯罪,却并没有什么罪恶感。〃
〃杨光,你是说你一直做这种掏包和割包的小活儿?〃
〃于哥,连你也这么问我?〃
〃这么问怎么了?〃
〃那么我反问你,你为什么一直干反扒这些小活儿呢?公安系统里职业很多,连我也清楚干反扒是最为别人看不起的。你为什么一直干下来不换换呢?你现在已经是副大队长了,还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但是,你仍然干你的老本行。为什么?习惯了。其实我和你一样,一直就只干这些小活,而且从来不干那些扒火车蹬大轮、撬门别锁的大活。这就是习惯,也可以叫爱好。鲁迅有句话说得好,别人问他为什么只写小块文章不写长的呢?他说习惯了用匕首就不习惯用长枪了。其实做什么都一样,并不在你做什么上见高低,而在你怎么做上论道行,是吗?〃
于富贵点点头。然后说:〃杨光,只做小活就没有罪恶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我没有罪恶,我只是说我没有罪恶感。我作了那么多案,我能没有罪恶吗?我没有罪恶感,是因为我的出身不同,就是说在我什么都不懂时,在我还没有是非观念的童年时,就干这个了。
于哥,真是谢谢你听我说话,多少年了我心里的话无处倒,我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实我一直很孤独。其实我小时候还不叫杨光,杨光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我姓杨是真的,不过这是我妈妈的姓。我原来叫什么请原谅我就不说那么明白了,这是我自己的隐私。我现在是小偷,是老大,是小偷们的秀才,而我原来是谁?说出来只怕要吓你一跳,你再也不会想到,我出身高干家庭,我是高干子弟。我爸爸的官到底有多大?我在小时候并不明白,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了。这么给你说吧,于哥你只管放开胆子猜,在郑州这种地方,你想到他多大,他就有多大。〃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
〃那时候我多大?也就是七八岁吧。我父母忽然不见了,不仅仅是被打倒不让当官了,而且是被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一天下午,忽然来了好多人把我们家也抄了。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老是哭,也不怎么管我。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就经常溜到外边的街上玩。有一天我就在街头睡着了。等我醒来,我看见一个陌生的大姐姐守着我,她给我吃的,带着我玩,就把我带走了。以后的生活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到了。从那时候开始,沈阳、武汉、长沙、重庆、上海、广州、西安,全国都让我跑遍了。先是给大姐当下手,她掏了包就转手给我,我就放在我的书包里背着,谁也想不到我是干这个的。后来我自己也出手上道了。〃
〃后来你就再没有回过家?〃
〃唉,好多年过去了,等到我的父母重新出来工作到处找我的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已经知道了羞耻,就再没脸回去了。于是就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托人花钱买了个户口,落在了郑州。其实我在道上时间一长也习惯这种生活了,黑道上怎么了?人,怎么还不是活一辈子?
唉,可是这些年,道上,也没法混了。杨光笑着说,于哥,说出来不怕你见笑,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道上这些年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风日下,不再讲交情,也不再讲义气,人,腐败了。〃
〃什么什么?腐败了?〃
〃对,腐败了。你认为就你们会腐败呀?其实我们也会腐败。什么是腐败?我的理解并不是多吃多占的小打小闹,那只是腐败的小儿科,真正的腐败是什么呢?是规矩的腐败,是生活秩序的腐败。其实不管黑道白道,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它长期形成的生活秩序,人们是依靠长期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维持着一切,要是这个秩序被破坏了,生活就开始全面腐败了。〃
〃是这个道理。〃
〃这样,你就理解我为什么不想再在道上混,不想再当什么秀才了。我原来是无家可归才入了黑道,正常社会抛弃了我,黑道却给了我生活的温暖。如今我无法在黑道上混了,只能返回正常社会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实际上我有这种想法已经好长时间了,一直在选择时机。这一说你就明白了,我找你明挑,说白了就是给我自己制造机会。唉,人哪,说到底人都是很软弱的,面对一种生活需要勇气,告别一种生活也同样需要勇气。唉,实话说吧,我刚才从四楼上纵身往下一跳,并不是什么自残,说自残好听点,其实我那是自杀。表面上看好像是对别人有一个交待,其实更是对自己有一个交待。好了,这一切总算过去了。总算彻底解脱了。从今往后我就可以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于哥,所以,我说谢谢你成全我,现在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说:〃我信。〃
〃那么,好了,于哥,我的话说完了,我也说痛快了。〃
我也听得很高兴。
〃于哥,现在我可以跟你走了,你动手吧,你可以铐我了。〃
于富贵笑笑,摇摇头说:〃我不铐你。〃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我老于什么也不为,就为你杨光刚才这番话,就为你杨光今后重新做人。〃
又是沉默。
〃来,让我老于先背你上医院吧。〃
〃这,这……〃
〃别这这这了,来吧。〃
10
那时候于富贵头脑一热,就把杨光背起来了。把一百多斤的大活人背在身上,他才感到了沉重,他已经好多年没干过这种笨活了。
如果于富贵这时候背的是女人呢,可能会轻些。男人背女人,背上就不仅仅是物质,而且还有性感。物质使人沉重,性感就使人轻松了。男人背男人,就不同了,背上完全是物质,是一堆肉,只剩下负担,就觉得非常的沉重。
于富贵背着杨光,又没有灯,往外走时拐来拐去还得找路,好不容易才走出了建筑工地。刚开始还没感到有什么不妥,等到他背着杨光来到金水大道边上,往路灯下这么一站,才觉得自己荒唐了。他自己在心里先笑了。这算什么呀?警察背小偷。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我于富贵这是怎么了?如果电视台的记者正好碰上,把这一幕录下来放给大家看,他觉得那才逗哩。
但是,有一点是真切的,那就是他背着小偷的时候,心情是非常愉快的。他也觉得奇怪,和家里人在一起没有这么愉快过,和领导和同事们在一起没有这么愉快过,和小偷在一起还把人家背在身上,心情怎么会这么愉快呢?
他自己也无法理解,怎么会产生这种又荒唐又真实的美妙感觉。
他没有往深处想,他不明白他一直沦陷在自卑的生活意识里。和家里人在一块儿,他总觉得惭愧。身为男人,他没有本事多挣些钱,让家里人的生活好一点。由于太忙,连家务活也没时间多做。长时期以来,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家里人。和领导和同事们在一起呢,又总觉得人家看不起他。自己什么都不如别人,说话办事就处处小心,总害怕犯错误和得罪别人。由于他做人一直做得很小心,当然也就很累。而这天晚上就不同了,他是和小偷在一起,自卑感就没有了,反而还有些居高临下,对他来说,这种感觉并不常有。杨光多年迷失在黑道上,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