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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起来,正是七月十五,素姐梳洗已毕,吃了早饭,打扮的甚是风流。叫玉兰跟着,顺路一边走,一边使玉兰对狄婆子道:“俺姑待往三官庙去看打醮哩。”狄婆子说:“少女嫩妇的,无此理,别要去。”素姐扬扬不采,竟自出门,同玉兰步行而往。又叫狄周媳妇赶上拦阻他。不惟不肯回来,且说:“你叫他休要扯淡,情管替他儿生不下私孩子!”狄周媳妇回来说了,把狄婆子已是气的发昏。
他在庙里寻见了候、张二位老道,送了些布施,夹在那些柴头棒仗的老婆队里,坐着春凳,靠着条桌,吃着麻花、馓枝、卷煎馍馍,喝着那川芎茶,掏着那没影子的话。无千大万的丑老婆队里,突有一个妖娆佳丽的女娘在内,引惹的那人就似蚁羊一般。他旁若无人,直到后晌,又跟了那伙婆娘,前边导引了无数的和尚道士,鼓钹喧天,往湖里看灯,约有二更天气,一直竟回娘家,还说:“你们不许我去,我怎么也自己去了!”
狄婆子、薛教授两下里气的一齐中痰,两家各自乱哄,灌救转来,都风瘫了左边的手腿。薛教授与狄婆子同是七月十五日起,半夜得病,从此都不起床。婆婆因他气成了瘫症,他也从不曾回去看婆婆。只有薛夫人和两个管家娘子时常来往问候。
直至狄希陈这日从京中回家,薛夫人使了薛三省媳妇送他来到,好歹劝着见了见狄员外合狄婆子。也不问声安否,也不说句家常话,竟回自家房内。狄希陈就象戏铁石引针的一般,跟到房中。久别乍逢,狄希陈不胜绻恋,素姐虽还不照往时严声厉色,却也毫无软款温柔。狄希陈尽把京中买了来的连裙绣袄、乌绫首帕、蒙纱膝裤、玉结玉花、珠子宝石、扣线皮金、京针京剪,摆在素奶跟前进贡。素姐着尽收了,也并不曾有个温旨;只是这一晚上不曾赶逐,好好的容在房中睡了。狄希陈也并不敢提问娘是因甚得病。
薛教授是不能起床,薛夫人是个不戴巾的汉子,薛如卞又是个少年老成,媳妇连氏又甚是驯顺,龙氏也不甚跳梁,薛三省合薛三槐两个也都还有良心,布铺的货又都是直头布袋,倒也还不十分觉苦。只是狄员外是个庄户人家,别人又无甚生意,间壁的客店不过戏而已矣。狄希陈是个不知世务的顽童,这当家理纪,随人待客,做庄农、把家事都靠定了这狄婆子是个泰山,狄员外倒做了个上八洞的纯阳仙子。这狄婆子睡在床上,动弹不得,就如塌了天的一般。
狄周是尤厨子的合伙,教天雷壁死的人,岂是个忠臣?他那娘子虽也凡百倚他,但不知其妇者视其夫,这等一个狄周“刑于”出甚么好妻子来?只是当初有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主母,他还不敢妄为;如今主母行动不得,他还怕惧何人?
幸得这个调羹绝不象那京师妇人的常态:第一不馋,第二不盗,第三不淫,第四爱惜物件,第五勤事主母,第六不说舌头,第七不里应外合,第八不倚势作娇,第九不偷闲懒惰,第十不百拙无能。起先初到的时节,狄婆子也不免有些拈酸吃醋之情,虽是勉强,心里终是不大快活,密问狄希陈,知道狄员外与他一毫没帐;又闻得童奶奶许多的好言,又因他有这十件好处;起先这狄婆子病了,上前伏事,都是巧姐应承,自从有了调羹,就替了巧姐一半,除做了大家的饭食,这狄婆子的茶水都是调羹照管,狄婆子故意试他,把那银钱付托与他收管。过十朝半月,算那总撒,分文不差。故意寻他不是,伤筋动骨的骂他,他也绝无使性。这等寒夜深更,半宿的伺候,夜间起来一两次的点灯扶着解手,顿茶煎药,与巧姐争着向前,也绝不抱怨。狄婆子不止一日,屡屡试得他是真心,主意要狄员外收他为妾。狄员外略略的谦了一谦,也再拜登受。狄婆子叫人在重里间与他收拾卧房,打了煤火热炕,另做了铺陈,新制了红绢袄裤,又做了大红上盖衣裳,择了吉日,上头成亲。
狄希陈倒也似有如无的不理,只是素姐放下脸来,发作说道:“没廉耻老儿无德!鬓毛也都白了,干这样老无廉耻的事!爷儿两个伙着买了个老婆乱穿靴,这们几个月,从新又自己占护着做小老婆!桶下个孩子来,我看怎么认!要是俺的孩子,分俺的家事,这也还气的过;就是老没廉耻的也还可说。只怕还是狄周的哩!”
这话都句句的听在狄员外耳朵,狄员外只叫别使狄婆子知道,恐他生气着恼。又亏不尽调羹有个大人的度量,只当是耳边风一般。狄周娘子故意把话激他,他说:“凭他,有气力只管说,理他做甚么?你知道有孩子没有孩子?待桶下孩子来再辨也不迟。”
只素姐惟恐调羹生了儿子夺了他的家私,昼夜只是算计,几次乘公公睡着时,暗自拿了刀要把公公的鸡巴割了,叫他绝了俗不生儿子,免夺他的产业,又好做了内官,再挣家事与他。亏得天不从人,狄员外每次都有救星,不得下手。又千方百计处置调羹。狄员外惟恐家丑外扬,千万只有一个独子,屈心忍耐。
这狄婆子平日性子真是雷厉风行、斩钉截铁的果断,叫他得了这们动弹不得的病,连自己溺泡尿,屙泡屎,都非人不行。狄员外不曾回来的时节,嫌丫头不中用;巧姐又还身小人薄;狄周媳妇,一来又要抱怨,二来又要回避他,怕他对了汉子败坏;媳妇素姐这通是不消提起的了:所以也甚是苦恼。自从有了这调羹进门,这些一应服侍,全俱倚仗他。他起五更睡半夜与主母梳头、缠脚、洗面、穿衣、端茶、掇饭,再也没些怨声,说道:“娘,你身上又没甚别的病,不过是这半边的手脚不能动弹;我当面明间安了一把醉翁椅,上面厚铺了褥子。”每日替他光梳净洗,穿着了上盖衣裳。他的身量又大,气力又强,清晨后晌,轻轻的就似抱孩子一般。三顿吃饭,把桌子凑在椅前,就象常时一样与狄员外、狄希陈同吃。外边的事,狄婆子也可以管得着,也可以看得见,去了许多闷气,便就添了许多饭食。狄婆子说:“千亏万亏,亏不尽寻了这个人,只怕也还可以活得几年。若不是这等体贴,就生生的叫人别变死了!”
又待了许久,狄婆子见的调羹至诚忠厚,可以相托,随把家事与房中箱柜的钥匙尽数都交付他掌管。他虽也不能如主母一了百当,却也不甚决裂。凡事俱先到主母前禀过了命,他依了商议行去,也算妥贴。且是薛如兼一过新年,与巧姐俱交十六岁,薛夫人恐怕巧姐跟着素姐学了不好,狄婆子又因自己有病,一家要急着取亲,一家要紧着嫁女,狄婆子自己不能动手,全付都是调羹料理。
家中有了这等一个得用的人,狄婆子也不甚觉苦,狄员外也不甚着极。只是素姐气得腹胀如鼓,每日间,奴才老婆,即是称呼;歪辣淫妇,只当平话。且说:“把我的家财都抵盗贴了汉子。”又说:“公公宠爱了他纵容他,把我个强盗般的婆婆生生被他气成瘫痪,与我百世之仇;我不是将他杀害,我定是将他药死!”又说:“他挑唆那病老婆把家财都赔嫁了那个小淫妇,到后来养活发送,我都要与那小窠子均出,偏了一些,我也不依!”与巧姐做的八步大床、描金衣柜、雕花斗桌都用强将自己赔嫁的旧物换了他新的。狄员外都瞒了婆子,只得与巧姐另做。因那大床无处另买,别了二十两银子,问他回了出来。
一日,调羹在房里与狄员外商议,说他夺换巧姐的妆奁:“如今要打首饰,做衣裳,他若都夺得去了,一来力量不能另制,二则日期也追,不如悄悄合娘说声,或在相家舅舅那边,或在崔姨娘那里,托他置办停当。等铺床的吉日,不消取到里边,就在外边摆设了去。”狄员外道:“这也却好。不然,那得这许多淘气。”不料房中密语,窗外有人,句句都被他听得去了,不消等是转背,就在窗外发作起来,骂说:“扯扶淡的臭淫妇!臭歪辣骨私窠子!不知那里拾了个坐崖豆顶棚子的滥货来家,‘野鸡戴皮帽儿充鹰’哩!我换不换,累着那臭窠子的大扶事!你挑唆拿到别处去做去,你就拿到甚么相家、骆驼家,我就跑不将去拿了来么?我倒一个眼睁着,一个眼闭着,容过你去罢了,你到来寻我!我要看体面,等着老没廉耻的挺了脚,我卖你这淫妇!我要不看体面,我如今提留着脚叫个花子来赏了他去!”
狄员外合狄婆子,一个气的说不出话来,一个气得抬不起头来。这调羹欢喜乐笑的道:“这娘不是没要紧,生那闲气做甚么?这风子的话也入得人耳朵么?为甚么合风子一般见识?有爹有娘的,这嫁妆还说是换;你公母两个气的没了,楞说连换也不消换了。”狄婆子听了调羹这话,倒也消了许多的气。素姐在窗外站着,大骂小骂,站的害腿疼了,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椅上,数落着找零。
却说狄希陈真是个不识眉眼高低、不知避凶趋吉的呆货!那母虎正在那里剪尾发威张爪扑人的时候,你躲藏着还怕他寻着你哩,他却自家寻进房内!一只腿刚刚跨进房门,这素姐起的身,一个搜风巴掌打在狄希陈脸上,外边的人都道是天上打了个霹雳,都仰着脸看天;听见素姐骂说:“你这贼杂种羔子!你就实说,你或是拾或是买的?或是从觅汉短工罗的?你就实说,我就安分罢了;你要不实说,我不依!”
狄希陈忍着疼,擦着眼,逼在那门后头墙上,听着素姐骂,一声也不敢言语。素姐又一连两个巴掌,骂说:“我把你这秦贼忘八羔子……茼疙瘩堵住你嗓子了?问着你不言语!你要是自己桶答下来的,拿着你就当个儿,拿着我就当个媳妇儿。为甚么倒把家事不交给你,倒交个杂毛贼淫妇掌管,叫他妆人?你那种子不真正罢了,可为甚么骗了好人家的闺女来做老婆?俺薛家那些儿辱没你?你没娶过我门来,俺兄弟就送了你儿的一个秀才。你那儿戴着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