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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曼余本就是孤儿,他也无所谓(究竟有没有因而伤心沮丧,坦白说,我也不知,我只是猜虑的:人说敖曼余一向目中无人,我行我素,我却认为目无余子多是因为别人先没看得起他,他才会索性看不见人,而我行我素泰半是由于他人不能认同而施的一种迫于无奈的态度。),依然仗剑(他的“偏剑”)行天下。之后就是这样子:赏识他的人,官方如他,他不理,说是这时局里宁可当通缉犯也不当欺民官。官家的人都火了他。
武林中的人,也有看得起他的,想得到他的加盟,他也一样相应处理,说“独来独往,自由自在,不想任人差遣”,要有人欺他人孤势单,他一定反击,别人踩他脚趾他就砍人尾巴,别人敬他一尺他就敬人一丈。根据资料的蛛丝马迹,他确曾仗剑管了不少不平事,帮了不少可怜人,但他帮的人都是无名无权无势的,他得罪的人可都是惹不得的。
最糟糕的是:他并不完全是只身孤影,单枪匹马的,他对招揽他的不一定理睬,但对年轻一辈的无名之士,却屡肯予以提拔协助,在武术上乃至江湖上扬名立万的险途上,不惜费心耗力,不时给予指点、支持、甚至还加以激励、鞭策,这当然使他也有一干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拥戴,但却带来了三大弊病:
一,这些后起之秀,本身并没有什么名气、势力,但因涉世未深,血气方刚,容易生事结仇,人多把这怨气归结到敖曼余头上来。
二,敖曼余门下有了这帮年轻冲动之士,颇惹人注目,人以为他孤傲不辟,也就罢了,老成群结党,自立门户,却是武林中名门各派之大忌。
三,敖曼余花了太多时间,照顾这些武林新秀、江湖后浪,但这些人一旦有成,第一个打倒的对象,多是敖氏自己,而敖氏本人似也不以为忤,在别人眼光看来,他简直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而这些石头往往也碍着别人的路。无论如何,他就算应付得过来,也一定得耗了不少时光与心力。
他的行事作风总是惹人生气。
终于,我觅得一个机会(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罕见的机会,我甚至为此不理天时、地利),直接问了敖曼余几句话:
“你为什么不肯当官?”
“当官来奉迎皇帝?还是渔肉百姓?这时候当官?还嫌朝廷不够乱?”
“你为啥不跟随武林前辈的步调?”
“这武林再不变,就承传不下去了。我要对得起武林先辈,就得要先废而复立。要是他们已走到绝路了,我再从后头跟着一头埋下去,还不一齐跌个永不超生了!”
“你不喜欢当官,为何又要救贪官沙朗诗?”
“他不错是个贪官,但他的确也为地方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你不要当官,为何又要千方百计去争做押镖总指挥的位子坐?”
“因为那是押送赈济黄河灾民的银两。世有上的事,我向不敢为天下先;但也有的事,我素不甘为人后。”
“那……赈款因何尽失?”
“——那箱子里根本没有银两。”
“什么!”
我一惊。
“我也是白走了一趟之后才知晓的。”他幽幽的说,他说话茫漠的神情仍逼进我的脑里,“赈灾的钱,早已给朝中大臣用光了。”
他叹息。
——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假。天下大治就是天下大乱
也许就是因为他这种性情,所以他的劫总是一层接一层,一波复一波,一浪连一浪的。
你想,人家千辛万苦才打入钦定御准的“武学功术院”,成为一名“院士”而正有大好前程,可是,他对“武学功术院”的制度却作了尖刻的批评,这已激起衮衮诸公、各大长老的不满,加上他对一切院内的酬酢、人情收授、送礼,均都不参与,这对一向讲究“礼教”的“武学功术院”而言,自然成了可憎可厌人物。
他对这“院士”的名声竟一点也不顾惜。
你看,那一趟,他遇上“星州”的“七情杀星”,为报“六欲神魔”受折之仇,七名“血腥派”的“杀星”:梁一忘、何一烦、罗一担、陈一路、温一笑、孙一哭、吴一澜追杀他,他且战且逃、冒生冒死之际,居然还有闲情跑回花邦去探看他的小女友米雪花,温存一番,依依惜别之后,又再投入江湖追杀与逃亡的激流里了。
他对这江湖风波和武林传说不认真的程度,仿佛对他而言,“什么都可以”、“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所以当时他对我的问题,才会作出这样的回答:
“现在身逢乱世,像一些那么有本领的人怎么不肯挺身出来为天下万民作一番大事呢?”
“既是乱世,哪有说不出手做事就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他故作大惊小怪的调侃道,“天下大乱就是天下大治的前身,这也没什么不好。”
“要是天下大治了呢?你还出来闯一番事业么?”
“既然已天下大治了,还用我来做事吗?何况天下既治,不久就又要乱了。”那一次,雨下得很大,下得很激越,我在雨中冒昧的逮着了他,把握时机问了这些事。
但我问的不多。
他已给包围。
围剿他的人从官方到武林,黑道和白道,包括“七情杀星”、“六欲神魔”的人,甚至连同他师门、同门都有。
我记得他的背景很孤寂,仗剑要冲杀入滂沱大雨的伏杀前,他还说了一句话:
“这场雨下得很傲慢。”
我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边挂了半个凄伤没味的笑意。
那时他已伤得很重。
最后他死了。
却不是战死的。
他的师父捉了他的小女友米雪花,他每杀一敌,他们就割下姑娘一块肉,所以,他住了手,仍然带着那个自嘲而悲凉的笑意,反手一剑了结了他自己的性命。
——仿佛连他自己的命,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一回事。
他死了之后,那干正道人士,也没放过他的女友。
江湖上的传说,总是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风”,奈何。
事后,我想起他在雨中的出手,每一剑都是偏向、偏斜、偏傲的;但他的偏锋剑从无人可接、无人能挡。
我也回忆起他步入雨中激战前的那一句话:“这场雨下得很傲慢。”
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他只是随意说的吧。
——如果那时正有万千灿烂的夕晖,万里无云的晴空,或者万马奔腾的瀑布,他也会随口说:
“这道瀑布很傲慢。”
或者:
“这夕阳很傲慢。”
或:
“这天空很傲。”
——大概是这样的吧。
反正,人们再提起他这个人的时候,都觉得很可笑就是了。
稿于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一日倩赴港起,历中西历牛一、冬至、平安夜、圣诞节、除夕、元旦、年三十晚、大年初一、初二、开年、人日、车公诞、接待远方来客、社内新馆调训、武术训练、歌唱练习、文学考试等欢聚后写成。
校于九三年二月二日酝酿自成一派七子赴台进期。
晚上的消失
我们已经忍无可忍。
我们被迫进行“除害”。
“除害”是这个行动的代号:要“除”的“害”,当然就是白晚!
我们是“多老会”的四大长老之二:我叫司马问,他叫司一切,是我的师弟。
我们本来还有两名师弟,他们是司空望和司徒闻。我们四人合称“望、闻,问,切”——就像一个深请歧黄之术的大夫一样,凡是有我们的地方,若有什么疑难杂症,无不“药到病除”。
故此,“多老会”能有今天的声威,我们可以说是居功至伟。没有我们,“多老会”就根本不可能挤得上“七帮八会九联盟”。
上一任首领“倒开江”虞招风在位的时候,我们已是一并打天下、闯天下的功臣,“多老会”的元老虽多,但若论资历,没几个人能“老”得过我们,就更别说论功了。
虞老爷子是个不世奇才,他重用我们,视我们如心腹,待我们如手足。我们为他卖命,也是心甘情愿。
我们不是不怕死,但只要有人信得过我们可以为他死,知道我们是有用之人,且珍惜我们有用之身,我们就算为他拼死也是义无返顾的。
何况,拼死的不一定会死,敢死的不一定先死,我们都很明白这个道理。
四十多年了。那时,天下各帮各派。各门各家,为了要在“七帮八会九联盟”里坐上一把交椅,拼得你死我活,头崩额裂。那时候,“多老会”才算是刚刚在武林中冒出头来,但就凭我们四师兄弟,还有忠心耿耿的“天罗”叶灵锋,“地网”张留海等人,终于使“多老会”在武林中有了一席之地。
那是我们“多老会”的光彩。
我们大家的光荣。
可是,那一场惊心动魄,生死相搏的苦战,也使虞老爷子身负重伤,传位于虞厉之后,没多久便撒手尘寰了。
任何胜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一一一我们失去了个好主子,“多老会”也失去了个老领袖。
虞老太爷一死,其他的“七帮八会九联盟”,更加虎视眈眈。
幸好虞老头子并没让人失望。
一一一我们这干“元老”,习惯称虞招风力“虞老太爷”,而叫他儿子虞厉之为“虞老头子”。
虞老头子也是个有本领的人。
他也已有魄力。
他也很重用我们。
他并不把我们当作兄弟,手足,而是把我们当作“长老”,要我们给他指引,给他建议。而且,每遇重大的事情,他总是会来征询我们的意见。
因为有他在掌舵,而他又有我们的效命,这三十多年来,“多老会”已成为“七帮八会九联盟”里最有威望的一个派系。
在这些年来,我们不知经过了多少场战役,打败了多少敌人。多少要侵害我们的人,现在已变成白骨,变成骷髅,毒蛇已在他们的肋骨里作栖息之地,蔓葛正穿过他们眼孔里向上生长,与树齐高。我们踏着仇人的尸身,终于把难关都践为平地。
也许,我们唯一打不败的,而终于还是为他所乘的,那就是岁月。
我们都老了。
而且还会逐渐的老下去。
我们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