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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的东西!」他冷眼一睨,不知说谁,随即调头不回地走了。
第八章
日已偏西,几许凉意顺风而来,待在房中的张青凤却没闲著,立马将偷来的东西藏好,不免想起方才的事。
虽对怜官不无歉然,将一个大篓子尽往他身上悄悄塞去,可自个儿也是迫于无奈,只好使出没法中的办法。
叹了口气,无意瞥见搁于几台上的香炉,张青凤心思一动,沐手焚香,先是口中念念有词,随把炉中的炭灰往桌面一倒,拿指用香灰写了牡丹亭三字,欲求何意?
他再张手一掐,按神算断曰:
「炉中火,沙里金,功力到,丹鼎成。」──意旨功夫到了,任何事均可以做成。
瞧来应该是个好兆头。他不由暂且松了口气,又抹平沙灰,另外以自个儿名字推算是否有脱身可能?却仅断了这样的话来:
「心下事安然,周旋尚未全;逢龙还有吉,人月永团圆。」
这样的意旨便是有些不清不楚,教人难以捉摸了。皱眉凝神,张青凤回忆几日来的提心吊胆、无时无刻不谨言慎行的生活,称不上水深火热,但也不好受,不过一颗心倒还稳当,直至今日,一切均在掌握中。
意料中的顺利,转个面想,不道亦是个意外。
隐隐约约的,他心里总有说不出的不对劲,好不易放下的重担,霎时又有如千斤重般压得人透不过气,越发动荡不安。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思胡想这些。张青凤猛然醒神,往自个儿颊边用力拍了几下,有道是人间万事变化无常,可人定胜天的道理却是千古不移。
如此一个转念,他更加尽力收敛心神,把全副心力全投放在解签上,哪知瞧了半晌,最多也仅猜得七八分,前两句倒有切实的体会,苦恼的是第三句「逢龙」,真意为何?
意指当今天子吗?也就是若要永团圆,逢龙为关键。
张青凤蓦地一怔,恍然大悟。
是呀!当今天下,唯有皇上能主宰万民生死,只要一个赦令,便是「君无戏言」,任凭小人进谗,使尽阴狠毒辣,也未能动上分毫。
可……他现在俨然已成幽禁,该如何进宫面圣?
万般苦恼,好不易平了一道难题,哪知眼下的竟况才是最大的难处!
千回百转,事情又绕回原点,张青凤正愁苦烦摸不著头绪之际,一阵阵低沉却又高亢的朗笑声跃入耳里,尚未来得及抬眼看清,紧闭的门扉已被人推开,现出的是尉迟复那种像是得尽天下好处般喜不胜收的得意表情。
「好消息!真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方进得房来,尉迟复掩不住内心激奋,扬著张狂的语气笑问:「你猜怎么著?」不等张青凤回答,他立刻迫不急待地说:「皇上已下旨将元照处决了,这刀下鬼元照是当定了!」
「喔?何以见得?」张青凤却大出意料地从容自若,放出很豁达的神态,像是询问家常琐事般,以略带闲聊的语气扬著脸笑。
尉迟复抿嘴不答,只拿著一双眼直睁睁地瞧他,把张青凤看得不明所以,心里著实有些不安,可面上仍装作忍不住低笑,问道:
「大人一进来就说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却不把话说透,反瞅著我看,是何缘故?」
「能有何因?自是贪看秀色。」尉迟复眯起眼,诡秘一笑:「人生得漂亮,心眼也不得少呵。」
「在大人面前,我能使什么心眼?」心中一凛,张青凤拖倚著腮,眼波流转,迎著他的目光嗔道:「就是心眼多,哪里逃得了你大爷的法眼。」
尉迟复笑了,笑得极其放肆狂傲。张青凤越是不在乎,越是作态逢迎,就越显得其中有鬼。
口不应心是证实了,他并不打算揭破,甚至连先前栽赃嫁祸之事提也不提,他就是要张青凤毫无反抗余地,只能眼睁睁目睹元照成了刀下魂的模样,这才痛快!
到时,如此一张秀丽绝仑的美艳容颜,能挂得住几分倔强?他倒真想好好瞧一瞧。
「你呀,就这张小嘴甜。」尉迟复伸手轻轻往他脸上一划,以两指钳住下颚,使力逼近自己,嘴里自喃:「瞧你瘦的,肯定是怜官照顾不周。无妨,待会儿我给你换个人来,怜官那小子手脚不干净,别瞧他小模小样的,肚子里尽是一堆坏水。」说完,斜睨著张青凤,言外有意地大叹:「人不可貌相哪!」
张青凤听了,杏目圆睁,脸上尽是错愕的神情,却是真假参半,不敢置信地说:「我瞧怜官人挺老实的,不想他……大人您说得不错,人不可貌相,貌似忠良者,岂知是毒蝎心肠!」
最后一句说得很重,细看他的神色变化,话极在理,可尉迟复早已疑心,倒觉他是皮里阳阴,居心难测。
暗地哼笑,尉迟复将眉一抬,不意瞥见桌上尚未拂去的灰烬,好奇地上前一看,见到最后一句的「人月永团圆」,不禁大笑出声,几不停歇,语近讥讽地道:
「只怕是桂轮圆又缺,花蓝打水一场空。」
话中不掩的锋芒张青凤是听入耳里,心头明白,既难以再瞒,何必费力想些官场话敷衍。
于是,他一改先前笑容盈盈,扳正脸冷笑道:「是否镜花水月,大人这话未免过于武断了。」尽量保持著从容显出自信的神态,可脸上仍显出些微阴郁,像是安慰自己般,他刻意加强语气道:「离魂都能回生了,还有什么事不可能?!」
「戏曲终归是戏曲。」尉迟复嘴上嗤著一抹笑,笑他的痴心妄想。
闻言,张青凤竟无端地笑了起来。「大人,这话您就说错了!常言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咱们这会儿,不也是正唱著一场大戏?」
「事已至此,即是天命难违,你何苦尽为他守著不放?人生在世,图得便是名利二字,与其苦烦忧愁过日子,何不抛去一切,实时行乐才是正办。」
「我和他,其中之事外人怎可足道?人生得意须尽欢,那也是要心无所愧,大人的实时行乐,青凤实难照办。」
一听这话,尉迟复是彻底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感。对张青凤,他是够宽容了,就因张青凤有见地,有长才,确是个世间少有的俊生,机会一次又一次给,张青凤却不愿领他的一番盛情。
既然如此,又何须留恋再三?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世道如此,容不得人选择,这样简单的道理你怎老不明白?」喀哒喀哒的,尉迟复拿指在桌上胡乱敲打一阵,突然无预警地走到张青凤的身旁,细长的眸子直往他脸上流转,微侧过面,似笑非笑地说:
「可惜啊!一个聪明人,尽做胡涂事,如此年少多才,生得说些心底话,我还真舍不得你呢!可你偏同元照一样不知好歹,处处与我相违。你说,我怎能将满腹异心的人留在身旁,好比怜官奇貌不扬笞死了事不足惜……」
瞧他面露惊愕,尉迟复不由发出阵阵冷笑,目不转睛地看著他,殷殷笑颜时转为狠绝狰狞,笑语含愤地说:「然则,就凭你这张俏脸蛋,我得另外好好想想……」
话音未落,忽听得门外一阵骚动,紧随而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直趋逼近,门板上碰碰碰地重响,却听得门板后传来叫喊:「爷,不好了!外头有人领了好、好……几百个兵丁将咱们府邸给围住了!」
屋内的两人皆是让这突来的景况搅得不明所以,彼此对眼相看。
忽地,尉迟复像是明白了什么,眼底倏地升起一股恨怒,大骂一句:「该死!」啪地一声扇子自他手中断成两半,迅速瞪向一脸迷惘的张青凤,阴森的眸子透著冷笑。「好好!果真青出于蓝胜于蓝,倒教我著了你的道!」
顾不得斯文罢袖抬腿,重重地踹开门扉,一位容貌白晢清俊的少年一见著他,立刻调头急喘喘地跑了过来,抚著胸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爷……好多官在堂里候著,要、要您前去领旨。」
未把话听完,尉迟复立马大步一跨,拔脚直趋堂屋。
出去一瞧,除了刑部堂官外,还有几名司官,个个皆是熟面孔,都曾兄长弟短的「面上把子」,连前不久帮忙围事说情的陶安也位居其列。
眼前如此浩大的阵仗,来得过于突兀,即使纵横官场多年,看尽人心险恶,尉迟复一时之间仍不免无所适从。
可毕竟是曾经沧海历别风雨之人,他仅微楞了下,心中已然有谱,闭眼吸气,便拂袖领旨去了。
尾随步出的张青凤匆匆赶至,呆在一旁眼睁睁地瞧著百名兵丁瞬间涌入大举查抄,府内上下一片愁云惨雾,内眷均被赶至后院,所有小厮、奴仆全都瑟缩地排列站定,个个面貌姣好,不乏出色,但放眼望去,就是不见怜官。
见此,他的心里是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按此情况,四年多年的苏州乡试舞弊一案终于水落石出了,实是可喜可贺之事;忧的是虽已沉冤昭雪,然则时时刻刻牵肠挂肚之人安危未明,他真怕……真怕让尉迟复给说中了,一场镜花水月,当真转眼成空。
「张大人,您还待在这儿做啥?要封房子抄家了,现是准入不准出,您还是快点走吧!」
突然发自身后的叫喊,惊得张青凤立脚转脸,但见穆和顺带著一脸「果不其然」的神情走了过来。
「公公,」张青凤一把拉住穆和顺,像是见著希望似的,又惊又慌又喜地急问:「元大哥如今人在何处?」
这一句话倒真把人给拿问住了。穆和顺略一沉吟,心里有说不出的顾忌,遂摇头叹道:「走了,老早就走了。」单只落下一句,遂不再多言转身走开。
此话一出,非同小可,张青凤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如同当胸著了一拳,心口隐隐揪疼,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白里发青,脚步往后一个踉跄,差点就站立不住了。
一股恶寒急速窜流全身,四周的混乱哭喊声声句句传入耳里,而他只能张著茫然的眼,目堵一切盛兴衰败。
倏地,他抬起惨淡的面容,随即夺门出府。
莫非他解错信语了?
说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说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思来想去,信中所言均是宽慰之语,而他偏偏信了,信得那样真、那样实,一心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