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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顾惜朝的神情,却见他已经直接闭上了眼。
“算算时间快到了,我还是点了你的哑穴,免得等会忍不住叫起来妨碍我们说话……”
顾惜朝飞快地摇头。
鬼娘笑笑,将视线转移到戚少商身上,素袖轻拂,解了他身上的药性。
“姓戚的,从雷家出来的小子,跟我来。”
话音未落,鬼娘白色的身影已到了满是流苏垂下的床边,伸手入帐不知做了什么动作,然后消失不见。
戚少商紧了紧握剑的手,移步跟上。
行至帐前,他忍不住转过半身,向顾惜朝望去。
——清明如水的眼,嘴角似笑非笑,神色悠然,哪有一星半点痛苦或惊惧的样?
石室,清静无尘。
连桌子椅子都没有,只有角落中几颗发光着的夜明珠。
不似外间的诡谲妖异,此处平凡得像是普通百姓家的地窖一般。
戚少商大略将事情前后告知鬼娘,随后静静等待。
鬼娘脸色微肃,缓缓道:“若是在幽明殿,此处没有一寸土地是我不知道的。既然柳色新不在我这里,想必是在那个死鬼身上。”
戚少商话在嘴边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难道跟着问:那死鬼……?
这个“死鬼”到底是什么人还不清楚,叫他如何问?
鬼娘见状笑了起来,灿烂的笑靥与满室明珠争相辉映,光彩夺目。
“那死鬼姓什么来着?对了,叫肖上元。”
顿了顿,鬼娘的眼中出现一团迷似的雾,像是透过石墙看到了很远很远之前。
“我跟他跑到这鬼地方之后,这死鬼隔三岔五地外出,不时还受些伤回来。直到几年之前,他对我说,只要出去这一次,以后就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绝不离开,只是这一走,我就没了他的消息。”
戚少商稍做沉吟,低声道:“肖上元?这名字似乎从未听过。”
鬼娘笑道:“你当然不知道,我们相识那天正好是上元佳节,这名字八成也是假的。他不知道我出身雷家,我也不清楚他家中有些什么人。我叫他‘死鬼’,他叫我‘鬼婆娘’而已。”
“那岂非无从查起?”
戚少商锁了眉头,低沉着声音问道。
“正是。不过现在想想,他平日虽与一般宋人无异,细微的说话口音却有所不同。这么多年在一起,我不只一次见过他身上的图腾,早知道他并非我大宋百姓。”
戚少商忍不住打断:“不是宋人,那么……”
“没错!”
鬼娘看了他一眼,涩然道:“他是辽人,确实有可能做了什么。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作为交换,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戚少商神色一凛,“你是要……”
鬼娘苦笑道:“你别乱想,我不是要你放过他。只是你若查到那死鬼的消息,就来告诉我一声……即使真是他做的,也该是由我下手!”
戚少商的脸缓和下来,张口欲言,却一时不该说些什么。
“我离开雷家之后,对那死鬼说过几句酸溜溜的话。”
鬼娘绽出一个笑靥,三分清丽三分妩媚还有四分少女似的娇羞。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戚少商俊秀的面上忽然闪过一道异色。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脑中飞快地闪过许多人的脸——红泪,卷哥,红袍,小玉……还有外面的顾惜朝。
词中说的只是情,戚少商却想着,那些恩怨情仇的过去,如今看来竟也算是少年的事了。
鬼娘神情重回淡然,浅笑道:“不必担心我会下不得手,就是我亲手杀了他又如何?他依然是我那个死鬼,什么都不会变。”
鬼娘抬眼凝视着戚少商,眉眼间含着几分慈爱。
她如今容貌如昔,可年岁终究不小了。
戚少商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群龙之首天下谁不敬仰?
只是这个鬼蜮中的女子眼中,九现神龙无异于一个她雷家极平常的晚辈子侄。
“即使那个人涂炭苍生天理难容,甚至为了自己的目的害了无辜的人。我可以杀他,却不能把他从心里抹出去。你还年轻,这种感觉尚不曾……不,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
话到最后,已是极低的呢喃。
一诺
戚少商神色微凝,旋即敛尽了最后一丝笑意。
他迟疑了一下,随后正色道:“此事,只要不牵连大局,戚少商应下。”
说话的音调不高,低而沉稳,字字有力。
戚少商最重承诺,即使因为这点吃过许多苦头,他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他答应过七大寨主做连云寨的大当家,气得息大娘一怒上了碎云渊,还在连云山水遇见了那个知他叛他的人。
——他答应过李龄为之保管逆水寒,结果寨毁人散,昔日跃马狂歌饮酒做伴尽成梦中贪欢。
——他还答应过要做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却被那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困了几年,还莫名牵扯到辽王子之死。
这次呢?
人该有记性,俗话说事不过三,他已做过了三次,这回却还是答应了鬼娘。
戚少商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一团乱麻中再填上一束丝线。
只是九现神龙做事并不一定要什么理由,他的心因着鬼娘的话动了一下,所以答应了。
如此而已。
鬼娘又是一笑,极是餍足。
似是解下满腹心事,她全身都变得轻快起来。转眼时间已飞快地流走,鬼娘突然很想去看看外间的顾惜朝。
“走罢,我们去看看那年轻人怎样了。”
鬼娘率先迈步,走得稍微有些快,不经意地回首,正看见戚少商走得慢条斯理,不见一丝焦急。
“刚刚听说那件事的时候,我心里恨不得将顾惜朝千刀万剐,连今日所有的布置也早都算好,只是方才一见,倒别有了一番感受。”
戚少商停下原本就极慢的步伐,有些困惑地望向鬼娘,不明所以。
“大凡恶人,必有可鄙之处,这些我在鬼蜮幻境中看得更清。可顾惜朝不同,若我没有看错,他适才得知我出身雷家仍旧一身坦荡,不见恐惧。这样的人,怕是根本不以自己为错,在他眼中那些帮过你逃亡的人才是莫名其妙,浑不将性命当回事。”
鬼娘不动声色悄然冷了一双美眸,飞快地闪过一丝厉色,将所有视线聚集在戚少商身上。
——“这样的人,可杀不可辱!”
她原想用药将传闻中的阴险小人折磨得涕泪横流颜面尽失,此时却后悔了,她既不杀,何苦辱之?
戚少商呢?
纵然不共戴天,他也不该走得如此慢条斯理,像是故意在拖延着鬼娘。
戚少商哑然,面上尽是苦笑。
他……确是在有意无意地拖延。
行出暗室,投眼向前,顾惜朝正垂首而坐,只见发丝如墨遮面,不见神情如何。
似是听到碎碎的脚步声,顾惜朝身形微动,随后抬眼前望。
——“大当家可是谈好了?”
他浅笑盈盈,已是胸有成竹看透红尘世情的了然,哪见一星半点中毒的迹象?
鬼娘稍一错愕,眸光流转,在顾惜朝与戚少商中间不住移动,眼波不定。
良久,她不再看戚少商,只定定地凝视着座上神色悠然闲适的顾惜朝。
“是我揭下面具的时候?”
顾惜朝状似无辜而诚恳地轻轻颔首。
鬼娘知道他们的武功可以将药酒阻上一阵子,所以和他们聊了许多话,确信酒定然下腹方才带戚少商离开。
她也亲眼见戚少商和顾惜朝将酒饮下,若要伺机再吐出来唯一的机会就是她揭开碎脸面具之时。
“银杯盛酒而不曾变色,你们又怎知其中有蹊跷?”鬼娘蹙紧了一双秀眉,犹疑不解。
戚少商拾阶而下,轻咳了一声,垂目淡淡道:“是你的酒杯告诉我们的。”
鬼娘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到顾惜朝身上。
“酒杯?”
“酒杯。”
顾惜朝还是淡笑着颔首,挑了挑眉峰回道。
“这一路上,鬼娘一直布置得无处不鬼无处不怪,为的正是在这神鬼莫测中扰乱我二人的心神。”
鬼娘闻言毫不着恼,红唇边卷起一个激赏的笑容,示意继续
“若是真的想毒倒顾某,鬼娘还不如拿一个头盖骨来给我装酒,而不是那正常的、精致的过分的,同这鬼蜮之前的鬼气一点不契合的杯子。”
——那杯子实在是太过寻常了。
怪只怪鬼娘太想让他们喝下这杯酒,生怕戚顾二人不着道。
试问一路走来鬼神尽出傀儡横行,连房间中的镜子灯烛也有说不尽的邪色,又怎么会在最后出来两只如此符合常规的酒杯呢?
正如顾惜朝所说,若是鬼娘真拿着头盖骨盛了酒,为了不失胆色他们真会上当也说不定。
世间之事,哪能尽如人意?
算来算去,终究棋差一着。
鬼娘笑了起来。
大笑。
若是普通女子这样笑,早已经仪态尽失不堪入目。只是鬼娘太美,美到连毫无姿态地大笑也能如此动人。
她一边笑,一边说着话。
她说:“好好好!”
鬼娘连说了三个好字,方才敛起过于夸张的嘴角。
“你们,还不走?”
话虽生硬,语气却不冷淡,还隐隐带着几分笑意。
戚少商与顾惜朝彼此望进对方的眼,相视一笑,双双飞掠而出。
“姓戚的小兔崽子,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鬼蜮深处,妖媚的声音幽幽传入耳中。
顾惜朝骤然停住,神色古怪地看了戚少商半晌。
良久。
顾惜朝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戚大侠,戚大当家,戚楼主,戚兄弟……
这里面都是人们对戚少商的称呼。
只是……姓戚的小兔崽子?
这个白衣如雪寂寞风霜担了大半天下的男人是小兔崽子?
他笑得更厉害了。
戚少商嘴角抽动半晌,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