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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禹点点头表示同意,正待要端茶送客,却听宋远桥又说道:“总管肯放过冒犯你的小犬并皖南群豪,可见宅心仁厚。为何非要以明教起事,荼毒一地百姓?非是宋某心怀偏见,实在是明教名声之恶已有数百年,不得人心至极。鞑子窃据神州,天下有志之士未尝没有驱逐鞑虏的抱负,但甘愿与明教沆瀣一气的,却少之又少。总管少年英雄,该当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听到这番算得上语重心长的劝解,赵禹沉默下来。
宋远桥的看法未见得就全是出于偏见,甚至可以说是绝大多数地方豪强士绅的看法。明教在底层大众的确深得人心,但在江湖和地方士绅中不得人心也是不争的事实。不止宋远桥一个外人,就连刘伯温等一干出身明教的谋士近来也在旁敲侧击的劝告赵禹应该结好地方士绅以收拢人心,如此才有可能成就大业。
赵禹也曾权衡许久,是否要着手清除明教在自己领地内的影响?
理智上来讲,赵禹是应该认可刘福通的做法,只将明教当作达成心愿的手段,而非一种信仰。而且以他在地方士绅中认可极高的前朝帝胄身份,一旦舍弃明教,非但不会削弱实力,反倒会更能聚拢人心,图谋天下将更有把握。
令赵禹踟蹰不决的是,他不能确定这样子争来的天下有何意义?神州大地不是没有兴盛过,秦汉唐宋,或诗书鼎盛,或威伏四夷。这一片滋润了汉人几千年的沃土,若仔细品味起来更像是被诅咒了一般,陷入一次次盛而衰衰而盛的轮回,一次次被异族铁骑蹂躏,一次次废墟中涅磐重生。究竟是这片土地本身有问题,还是人治的关系?
蒙古人不是第一个肆虐中土的异族,但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其兵锋之盛远超史上任何一个民族。哪怕身处敌对的立场,赵禹对此也由衷的钦佩,并由此知晓神州之外更有另一片广阔天地。
哪怕到如今,赵禹都未将君临天下当作最终的目的。一宋之后,复立一宋,终究逃不出兴亡百姓皆苦的窠臼。若能将蒙古人赶出中土,这片土地上过往陈规陋习将一扫而空,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两千年未有之大机遇!若仅仅只满足重蹈前朝覆辙,踏不出前人桎梏,可以预见,几百年后此神州故土将是又一异族肆虐之地!
明教的那一套,弊病多多,赵禹从心底是不认同的,也从未奢望凭此能解决困扰神州几千年,无数智谋出众之辈都无法解决的难题。但是明教人却有一种令人振奋的锐气,上至使者散人,下至穷丁白户,皆有一种敢叫天地换颜色的豪迈之气。这是千余年来已变的暮气沉沉的士绅豪强所不具备的,当此千年未有之机遇,赵禹未尝不想与众人共勉,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这想法原本只是模模糊糊存在于赵禹脑海,当面临宋远桥劝告时,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过,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妄想,但史上凡成事者,哪个没有妄想?秦皇扫六合,一举定乾坤,未尝没有一世二世乃至于万万世的奢望。若无这等妄想气概,只怕他也不能做成这震古烁今的成就!
英雄无种,向来时势造就。诸葛武侯智冠古今,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一生却只能在西川一地蹉跎打转。而前朝开国贤相赵普,半部论语便可治得天下大兴。风云际会之时,就该要当仁不让,敢为天下先!
世上不缺会做事之人,但却独缺敢任事之人。赵禹是幸运的,他身边便有一群敢做事的人,支持着他无所畏惧,奋勇向前!
待心中终于生出定计,赵禹才蓦地发现宋远桥父子早已离去,不由得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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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章 船山无垢梦一场
至正十五年,在整个起义军大环境下并不出众的滁州军大放异彩,攻克芜湖后,徐达常遇春兵分两路,顺势拿下铜陵、池州、宣城等大片皖南之地。小魔君赵无伤之名响彻天下,不独在江湖,哪怕向来小觑义军的元廷也渐渐注意到这一支新兴的势力。
此时张士诚南掠苏州,方国珍猛攻温州,元廷于江南根本无力钳制皖南,竟遣使至滁州招降,许以兵马都元帅之职。这几乎已经是汉人在元廷中能够充任的最高武职!
各路义军的反应也各不相同,红巾军各部虽然各自为战,但都不忘向五行旗表示善意,尤其困顿濠州一地的郭子兴更是欣喜,竟亲自来到滁州,向赵禹讨要先前自己攻下却被五行旗占据的滁州。这等天真想法,令赵禹哭笑不得,索性将之安顿在滁州由刘伯温与之扯皮,自己则再次南下去拜会张中。
对于张中所创的那个无垢世界,赵禹向来都好奇无比。他想要看一看,没有乡绅地主操纵,真正百姓自主的船山小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这一次与他同行的,是一直逗留在滁州的冷谦先生。此人向来沉默寡言,但却是五散人中武功修为最高之人。虽然没有太多交流,赵禹却瞧得出冷谦先生对明教事业的狂热甚至还要超过旁人。
这一次再无意外,两人径直到了船山。
船山属黄山一脉,同样具备黄山的险峻秀丽。张中的小镇位于两山之间一大片开阔谷地中,皖南本就少兵灾,深山里更有不闻世事的幽静安宁。
“入此门中,无分贵贱。”
山谷最外面立了这样一个石碑,使得赵禹好奇心越发旺盛,忍不住转头对冷谦笑道:“若世人再无贵贱之分,个个做得自己命运的主人翁,的确算是世外桃源了。”
冷谦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黯淡,摇头道:“不妥。”
听到这回答,赵禹心中怀着疑窦,与冷谦一起漫步谷中。
山谷被一片密林围绕,穿林而过,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是大片新开垦的土地,田间阡陌交错,远处高低屋舍错落有致。此时初春时节,田野里只有忍冬而发的翠绿杂草,却无庄稼在生长。
田野间静谧的诡异,连鸟兽踪迹都无。这让赵禹感觉到有些不妥,他知问冷谦也不会有个答案,便快步走进村落。
村子里的气氛同样很诡异,人烟稀少,偶有几个孩童在玩耍,瞅见赵禹和冷谦走过来,脸上带着浓浓的警惕之色。赵禹本想上前询问,他们却轰然跑开了。
望着空荡荡的村庄,赵禹心中生起一些不妙的预感,眼前的景象与他心目中男耕女织安居乐意的情景相差了太远。
冷谦不再沉默,走到赵禹身边指着村庄外一座破败茅屋说道:“那里。”
茅屋距离村落有百余丈,赵禹走到近前才看见有两个人正坐在树下下棋,其中一个正是道士打扮的张中,另一个则是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
张中抬头看见赵禹和冷谦,点点头不说话,而后便低头下棋。
赵禹心有满腹疑问,这会儿却不好打扰两人,只得坐在一边等待。
这两人棋力旗鼓相当,仅只一盘竟下了整整两个多时辰。这期间,赵禹闲来无事仔细打量起张中对面的这名老者。老者神态清癯,精神虽然不错但不像有武功在身之人,表面瞧不出什么出奇处,但既然能与张中坐而叙交,哪怕并非江湖中人也该不是寻常老者。
似乎察觉到赵禹审视目光,老者抬头对他笑了笑,而后便又沉浸到棋局中。
天色渐暮,村子附近渐渐出现人烟,以妇孺老弱居多,无一例外的神色郁郁。偶有几个壮汉,则一副倨傲模样,对身边老弱动辄打骂,无人敢抵挡。这些人应是去山林里寻觅吃食,怀里抱着许多野菜,还有几只山雉野味。他们衣衫褴褛,比起山外许多逃避兵灾人祸的难民并无二致。
经过茅屋的时候,这些人脸上无一例外露出鄙夷之色,有几个还冲上来啐到棋盘上。赵禹瞧着不忿,正待要起身阻止,却被冷谦伸手拉住。
好在这些人并未有进一步举动,丢下几把野菜并一只山雉,便气冲冲走向了村庄。
棋枰上沾了口水,没办法再下下去。张中意兴阑珊的将手中棋子丢下,抬头望着赵禹,说道:“是不是很好奇?”
赵禹点点头,说道:“我听刘先生说,张中道长你为这地方煞费苦心,算得卓有成效,为何会成了现下这模样?”
张中站起身来,伸出手在虚空画个大圆,说道:“你若早几年来,这里会是另一副局面。从谷口到谷尾,人烟稠密,有几百户人家。人们安居乐业,邻里和睦相处,土地里是长势喜人的庄稼,义仓里堆满了粮食……”
“那为何会变成这样一副样子?莫非有强人来劫掠?道长你且放心,皖南目下已为我所有,不论多凶悍的盗匪,我都会剿灭他们!”赵禹说道。
那老者听到赵禹的话,眼中闪过异色惊容,而后便低头收起了棋子。
张中摇头道:“不是外患所致,而是人心乱了。农夫埋怨铁匠做工太少,铁匠嫌弃裁缝出力不多,裁缝又怨猎户穿衣太费,猎户总觉得自己太危险,末了大家皆觉得采购花费太多。斗了几场,死了十几个人。最后大家都觉得这里活着不称意,合计一番便各奔东西了。眼下留在这里的,皆是无用被丢弃的包袱。”
赵禹听到这话,惊诧道:“那道长你为何不阻止,眼睁睁看着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张中叹息道:“既已讲明了此处不分贵贱,哪个又管得哪个?况且他们埋怨的皆有道理,我也建议让他们换一换做工,结果猎户种死了庄稼,农夫敲烂了锄头,一团乱麻。既然一个个日子过得比以前还要不称心,何苦要强将他们约束在这里。”
听到这话,赵禹沉默良久。人心世事,哪能得个绝对的公平,强自去求索,却终究噩梦一场。患难时可同甘共苦,安定时总有私心作祟。这种难题,亘古未有解决之法。诚然,一时暴力压制可维持一个勉强公平的局面,人心终究是不忿,这与外间世界又有何不同?但若全不约束,最终落得各奔东西的局面。
这时候,他才理解刘伯温为何提起此处便有绝望之感。眼下赵禹身临其境,也全然看不到希望。
那老者将棋子收起来,而后叹息道:“礼法人情,是这世间大道。道长你将之尽数弃去,却有没好的法子去填补,恰如人被抽去骨骼,有此结果,也不出奇。”
张中与这老者交情极深,听其直斥己非,也不气恼,而是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