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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时论云,不战必亡,战尚可不速亡,敝处见京来人语亦同此,大误也。不战何至必亡,怪极。利害看翻,大病根在此;病根不去,无药可医。……纵每战必胜,一战必伤兵数百,耗弹数十万,连战一月,兵械俱尽,各国兵械永无穷期,孤注有输有赢,此则有输无赢,并非孤注矣。此时紧要关键,须将不战可以不亡之确据说透。”②对于张之洞“公忠体国”的这一片苦心,慈禧太后并非不理解。她在给张之洞、李鸿章、刘坤一等的上谕中说得明白:
“尔各督抚度势量力,不欲轻构外衅,诚老成谋国之道,无如此次义和团民之起,数月之间,京城蔓延已遍,其众不下十数万,自兵民以至三公府第,处处皆是,同声与洋教为仇,势不两立。剿之则即刻祸起肘腋,生灵涂炭,只可因而用之,徐图挽救。”①慈禧此言不虚。这时京津一带,义和团已成燎原之势,如强行剿办,实无把握。另一方面,列强处处紧逼,确实欺人太甚。他们以保护在京使馆为名,强行出兵,取道天津进京。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五月廿一日,八国联军攻陷大沽炮台,局势急剧变化。此刻慈禧又接到谎报,说列强将勒令她归政光绪,更激起她极度的忌恨。五月计五日,慈禧决定采纳端王载漪、庄王载勋、大学士徐桐等的意见,匆忙向列强宣战:“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②张之洞、刘坤一、李鸿章等东南督抚见劝阻朝廷宣战未果,便在各自管辖区内抵制宣战上谕,同时加强与英、美等国的联络,谋划所谓”东南互保”。
“东南互保”,是张之洞等封疆大吏与在长江流域拥有巨大利益的英、美帝国主义相互勾结、相互利用的产物。在洋务派疆吏方面,是惟恐北方义和团运动蔓延至东南地区,从根本上动摇统治秩序;在英、美帝国主义方面,则是担忧中国人民的正义反抗会危及他们已经攫取的经济、政治特权。英国驻上海代理总领事华仑向国内报告:“在扬子江流域内任何事件的爆发,能够引起大的损失”,因而他准备“立刻与湖广及两江总督取得谅解”,并称“我有充分信心,假若他们能够信赖帝国政府的有效帮助,那么在他们区域内,他们将要做到他们能够做到的,来维持和平。”①英国外交大臣电复华仑,授权他通知刘坤一,“假若他采取了维持秩序的方法,也将受到帝国海军的协助。”华仑又通知英国驻汉口领事给张之洞“一个同样的保证”。张之洞立即表示”愉快的感谢”。同时,之洞又对英国军舰在长江上”莽撞的示威”表示不安,惟恐会激怒中国民众,反而给自己“保护”英、美利益造成困难。英国驻沪代理总领事对此心领神会,立即电请英国外交部向海军部转达,”建议应该向扬子江的帝国海军舰队指挥官发出指示,要避免任何示威。”②对于美国、日本方面,张之洞也表达了同样的意见,“目下长江沿海一带,各督抚力任保护之责,诸国洋人,均可无庸顾虑”③。
在筹划“东南互保”的全过程中,张之洞、刘坤一始终是核心人物。关于刘坤一的态度,金陵关税务司、英人韩森向总税务司赫德的报告很能说明问题。韩森这样报告他与刘坤一会见的情形:总督很激动,他极力说明他愿意在长江一带维护和平,并且迫切需要英国方面的支持。……他说同英国人打交道有四十年了,觉得英国人常常是很“公道”的。在目前的危急时期,他知道英国人除了本身的商务利益以外,还会为中国的利益着想。……总督很坦率,他屡次声明不管太后的意图如何,他决心照自己的方针行事。他甚至于这样说:如果太后现在有谕旨给我,谁敢说这不是俄国政府的指示呢?①江海关税务司安格联则说:
必须记住:由于刘坤一倾向英国,别国在长江不能做的事,英国能够做到。刘坤一采取这样的立场,目的在于不让别国进京,他情愿尽力做到这一点。所谓别国,主要是指德国、法国和俄国。此外还要记住:刘坤一对于慈禧太后是非常忠心的,对于慈禧个人的任何威胁,都会使他激动。②可以说,在与英国的关系和对待清政府及慈禧的态度上,张之洞与刘坤一具有完全的共识。这是他们共同主谋“东南互保”的思想基础。五月三十日,在张、刘的授意下,经盛宣怀穿针引线,由上海道余联沅出面,与各国驻上海领事取得“谅解”,制订《东南保护约款》和《保护上海城厢内外章程》,规定上海租界归各国公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督抚保护。随之,山东、广东、广两、浙江、福建等省的督、抚,也先后宣布参加“东南互保”。
“东南互保”从形式上看,直接违背了朝廷对各国”宣战”的旨意,大有地方“独立”,分庭抗礼之嫌。张之洞、刘坤一等当然于此有所顾忌。在订立《东南互保约款》的同一天,他们会衔电奏慈禧,沥陈一片苦衷:
“就目前计,北事己决裂至此,东南各省若再遭蹂躏,无一片干净土,饷源立绝,全局瓦解,不可收拾矣。惟有稳住各国,或可保存疆土。……盖长江商务,英国为重,各国觊觎已久,惧英而不敢先发,英亦虑各国干预而不敢强占,以启各国戎心。在我正可就其所忌而羁縻牵制之。若鼓动一国,势必群起而攻,大沽覆辙可深鉴也,此实委曲求全之策。……总之,能联络一日,长江以内尚可使外人无从逞志。倘各国必欲以干戈从事,派大队兵舰来江攻我营台,实逼处此,臣等受恩深重,有守土之责,自当尽力抵御,存亡与共。”①之洞还在给李鸿章等的电报中表露心曲:“此时英顾惜长江商务,我只可虚与委蛇,不宜决裂,有损无益,留东南数省尚可接济京师,安靖北五省人心,即或西幸偏安,尚有地步。东南若溃,北方束手。如将来洋人必欲全吞中国情形已露,彼时再作孤注,聊尽此心,此时万不宜也。”对于张之洞此时的思想活动,其幕僚辜鸿铭有生动记载:
“那时我在张制军幕府作西席,目睹张公公忠体国,深恐苍生重遭涂炭,国破家亡,一连数夜不寐,个别谈话垂询,团体会议磋商。当时我提出江南独立计划,暂作缓冲,避免敌人乘虚而入,……张制军连连点头称:“此策甚善!”然对独立宣言,恐致朝廷误会,重遭严谴,忐忑踌躇,迟迟不敢发出。适值两江总督刘坤一星夜前来,与张制军会商和战大计,张制军便将江南独立计划提出。并告以不敢冒昧发出的苦衷。刘制军当机立断,说:“公一人不便出名,恐遭不测;以我二人名义,发出可也。”①不管张之洞等的主观愿望如何,“东南互保”毕竟使列强避免了在广大的长江流域与中国军民对阵,从而腾出手来,倾全力在北方残酷屠杀义和团民众,“教训”胆敢不听使唤的慈禧集团。而慈禧集团本来就没有打算与列强彻底决裂,只不过是借义和团以泄其对洋主子逼迫太甚的怨气而已。所以,当她匆忙逃离北京之后,立即转变态度,下令“痛加铲除”义和团,向列强乞降,并不惜进一步出卖国家主权以换取各国的“宽恕”,保住傀儡朝廷的存在。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初,慈禧由西安“回銮”返京前夕,发布《议和大纲》,竟无耻声称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既有悔祸之机,宜颁自责之诏。”②随后,又屈从列强压力,严厉惩处当初主张对列强“宣战”的“首祸”、“罪魁”,将载漪、载澜定斩监候罪名,发往新疆极边永远监禁,刚毅定斩立决,因已病故,免其置仪:英年、赵舒翘、载勋令自尽;启秀、徐承煜、毓贤正法。而对于筹划“东南互保”的张之洞、刘坤一等,则大加表彰,刘坤一赏加太子太保衔,张之洞赏加太子少保衔。直至张之洞死后,清廷上谕仍褒奖他于“庚子之变,顾全大局,保障东南,厥功甚伟。”①张之洞主谋“东南互保”,直接违抗朝廷“宣战”旨意,甚至拒绝派兵北上“勤王”,按照名教纲常衡量,这颇有“大逆不道”意味。但最终结果,他非但未获罪谴,反而大受褒奖。这其中有多方面的缘由。首先,张之洞等谋划“东南互保”的本意,绝非真正脱离清政府以加速其统治的垮台,恰恰相反,是为了保住东南半壁河山,再图恢复,以免“全局瓦解,不可收拾”。这在张之洞、刘坤一的会衔上奏中说得十分明白。慈禧太后也深知此,所以才称张、刘之举为“老成谋国之道”。在竭力维护清廷统治这一点上,张之洞与慈禧完全一致,这是问题的根本。
其次,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在谋划“东南互保”的过程中,处处预留地步。他与刘坤一煞费苦心地为“东南互保”寻找“符合”朝廷本意的“依据”。五月十四日,朝廷命各省督抚选将、练兵、筹饷,以备开战。张之洞抓住廷章中“各督抚互相劝勉,联络一气,共挽危局”的字句,阐说引申,采用移花接木之术,给“东南互保”涂上”奉旨行事”的油彩。为了与朝廷“宣战”之意尽量靠拢,又在会奏末尾加上“倘各国必欲以干戈从事,派大队兵舰来江,攻我营台,实逼处此,臣等受恩深重,有守土之责,自当尽力抵御,存亡与共”的词句,以备转圜。面对如此滴水不漏的做法,慈禧也不得不承认与朝廷“意见正复相同”①。
最后,“庚子事变”是以慈禧集团向列强彻底屈服而告终,当初把持朝政”主战”的极端顽固势力土崩瓦解,清朝政府已成为对列强惟命是从的“洋人的朝廷”,在这种形势下,当然就更谈不上对与英、美等国共同策划“东南互保”的张之洞等人给予任何处罚了。这正表明清廷对地方的控制已大见衰退。
②《义和团档案史料》下册,第945页。
①《张文襄公大事记·上谕》。
①《义和团档案史料》上册,第3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