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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这一年,张之洞刚满三岁。这一场战争的时代意义,当然不是一个孩童所能理解,但它所造成的历史震动,渐次深入地作用于中华民族器物文化、制度文化和心态文化的各个层面,而这一切,又给予青年、壮年及老年张之洞以深刻影响,并制约了他的一生。
鸦片战争以石头城下一纸屈辱条约的签订而告终。西方资本主义文明通过野蛮的暴力和无耻的鸦片贸易撬开中华帝国封闭的大门。严酷的现实危机感,逼迫着中国人在超越九州之内王朝更迭的广阔的时空坐标系中为国家、民族重新确定位置,寻求出路。林则徐(1785—1850)率先“开眼看世界”,林氏的朋友魏源(1794—1857)则较系统地阐述了这样做的必要性:“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所以,中国人必须”师夷长技以制夷”①。不过,魏源所谓的“师夷长技”,主要局限于坚船利炮等器物文化层面,虽偶有赞扬西方社会制度的言词,却没有明确的仿效意向。总之,魏氏的“师夷”,还只是表达了一种先进士人的认知态度,社会并没有付诸实行,因而既未赢得热烈的响应,也未遇到激烈的反对。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六十年代。
这一阶段,张之洞尚在青少年时朗。此间他生活于闭塞的贵州等地,林、魏辈的思想尚无影响可言,沿着科举之途勤奋跋涉,则是其心力所寄。两次鸦片战争给中国带来的灾祸,也曾给青年张之洞的心头罩上阴影,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张之洞感愤时事,诗以纪之①。不过,此时他孜孜以求的,仍然是”明体而达用,化民而成俗”的“帝王之学”②。同治二年(1863年)科考殿试一甲第三(俗称“探花”)的张之洞的精神状况,同当时绝大部分中国士人一样,震怵于民族危机,却又找不到解救出路,仍在传统故道上踯躅徘徊。
六十年代以后,西方器物文化的先进性,得到逐渐增多的中国人的承认,魏源当年的“师夷”说,此时具体化为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奕䜣(1833—1898)等人兴办“洋务”的实践。“师夷”口号一旦落实为行动,立刻招致社会习惯势力的顽强抵制。“变而从夷,正气为之不申,邪气因而弥炽”③的责难蜂起。张之洞并不是洋务先进,当李鸿章辈亟亟兴办江南制造总局,勤于“夷务”的六、七十年代,张之洞或为外省学政,或为京师清流。所受教养及个人经历,使他“尚知六经大旨,以维持名教为己任”④。但执著于经世之志的张之洞又有别于“以不谈洋务为高”的一般“清流”同党,对洋务派兴办的近代化事业很少进行实质性的批评,而且认为“塞外番僧,泰西智巧,驾驭有方,皆可供我策遣。”
由于张之洞素有励精图治的意气和长于权变的机智,当他走出京官清流圈子,踏上封疆大吏之途以后,目睹中外大势,参酌诸洋务先进的前例,迅速从清流党向洋务派转化。他八十年代初在山西巡抚任上发布的启示宣称:“盖闻经国以自强为本,自强以储才为先,方今万国盟聘,事变日多,洋务最为当务之急”②。这番话可视作他从京师清流一变而为洋务大员的标志。由晋抚移督两广,经历中法战争的教训,张之洞以更加切实的步骤实施洋务计划。
“效西法—图富强”以便”保中国”进而“保名教”③,成为张之洞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的基本思路,这不仅意味着张氏个人随“天下大局一变”而与时俱进,而且报告了一种社会心理变迁的时代消息。
纵观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中国民众的普遍心态,虽然经受了被西方资本主义殖民者一再战败的打击,却只承认“器不如人”、“技不如人”,而并未意识到固有的精神文明尚有改进的必要。从学术文化而论,此时中国士子的学问方向仍在传统故道中运行,其论著极少得见西学影响的痕迹。咸丰、同治、光绪间大儒陈澧(1810—1882)、俞樾(1821—1907)、黄以周(1828—1899)等人著作的思想及其表述方式与钱大昕(1728—1804)、王念孙(1744—1832)等乾嘉老辈并无二致;张之洞七十年代在四川学政任上所撰《輶轩语》和《书目答问》,除涉及个别西书外,其内容与言词均未越出传统学问的范围。这与其说表现了士子们对西学有意识的抵制,不如说是对西学的无视和淡漠。可见,截至中法战争前,中华文化的观念层面“古井无波”的状态并未发生根本变化。
然而,伴随着西方物质文明的输入,以坚船利炮和廉价工业品开路,西方资本主义的制度文化、心态文化也无可阻遏地涌进中国,如科学理论(生物进化论、血液循环学说)、民主思想(天赋人权论、社会契约论)、政治制度(君主立宪、三权分立)、社会风俗(有父子之平权、无男女之大防)、宗教信仰(原罪救赎、末日审判)等等纷纷传人,其强度则与日俱增。从中法战争到中日战争十年间(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中期),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发生着明显变化,张之洞也在此间成为直追李鸿章的洋务巨擘,并因“湖北新政”的实绩和在中法战争、中日战争中竭力主战而赢得“天下之望”。这十年应视作张之洞一生的黄金时段。
甲午战争中国惨败,而且是败于素为中国人所蔑视的东瀛岛国,这给中华帝国这头“睡狮”以剧烈震撼,康有为泣血以诉:“瓜分豆剖,渐露机芽”;谭嗣同长歌当哭:“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以政治变法与思想启蒙为双重目的的维新运动勃然而兴。从甲午到戊戌,中国思想界出现了自两千多年前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以后所罕见的热烈气象。曾经因力倡“师夷智”以”救时”而一领风骚的洋务派,在“变政”任务提出后则显出落伍于时代的窘态。
这一时期,张之洞思想的内在矛盾渐趋激烈和外显。一方面,他进一步感受到国势衰败的危机,继续将洋务事业推向前进,两湖、两江地区的实业建设、学堂创办、新军操练均有发展;另一方面,作为受儒教熏陶而且又执掌权柄的高级官员,他又忧心忡忡于日益昭彰的“新学”对名教纲常的冲击。如果说,十九世纪中叶李鸿章深怀忧虑地指出中国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是指西方资本主义列强的入侵给中国造成的威胁,那么,十九世纪末叶张之洞更进而担心中国人自身对中古传统的叛逆将导致固有国家政体和社会结构、伦常规范的崩解,他惊呼:“学者摇摇,中无所主,邪说暴行,横流天下。”“吾恐中国之祸,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内矣”①,为此,他修撰出平生最重要的著作《劝学篇》。《劝学篇》的宗旨是“激发忠爱,讲求富强,尊朝廷,卫社稷”②,张之洞以此表明自己既与康有为等“激进”的“乱党”划清了界限,但又绝非抱残守缺的顽固“冬烘”,从而确立了自己在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上的特定地位。
西太后以血腥手段扑灭戊戌维新,但清王朝也从此陷入更严重的统治危机。义和团风暴席卷北中国,八国联军的铁蹄蹂躏京畿。在从戊戌到庚子一片混沌的政治风云变幻之中,张之洞纵横捭阖,翻云覆雨,作出淋漓尽致的权术表演。他主谋策划“东南互保”,以免“全局瓦解,不可收拾”。此间他与朝廷、列强及保皇派、革命党诸方面周旋折冲,干练老辣、机敏莫测。
进入二十世纪,“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国君主专制制度及清王朝一并走向生命的尽头。老迈年高的张之洞,也由“久任疆寄”的地方大吏迈入朝廷中枢,成为“第二次洋务运动”——清末“新政”的主角。此时张之洞“开新”与“卫道”的二重变奏仍在继续,不过,由于腐败朝政病入膏盲,“开新”已绝无起死回生之可能,“卫道”的种种努力在不可阻挡的革命风潮面前,也越发显现出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愚顽。宣统元年(1909年)八月,垂垂老矣的张之洞心力交瘁,在“国步维艰,外患日棘,民穷财尽”①的悲凉感叹中撤手人寰,此时距离武昌城头那划时代的首义枪声打响,已不足八百个昼夜。
作为一个敏锐而言于历史感的思想家,张之洞对于自己所处的时代,有其独特的观照角度和结论,这正是他作为政治家谋身行事的依据。在《劝学篇》中,他论及中外大势时说:今日世变,岂特春秋所未有,抑秦汉以至元明所未有也。②这与此前李鸿章“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之说,以及薛福成(1838—1894)在《变法》一文中所言“华夷隔绝之天下,一变而为中外联属之天下”③,是近似认识。张之洞还从比较历史学的角度,分析“今日之世变”发生的因由:欧洲各国开辟也晚,郁积勃发,斗力竞巧,各自摩厉,求免灭亡,积惧成奋,积奋成强。独我中国士夫庶民,情然罔觉,五十年来,屡鉴不悛,守其傲情,安其偷苟,情见势继,而外侮亟矣。
张之洞明确反对以种族优劣来说明西方进步而中国停滞的严酷现实,他设问道:“岂西人智而华人愚哉?”并进而分析西方“开辟也晚”,”进境尤速”的原因:欧洲之为国也多,群虎相伺,各思吞噬,非势均力敌,不能自存。故教养富强之政,步天测地、格物利民之技能,日出新法,互相仿效,争胜争长。且其壤地相接,自轮船、铁路畅通以后,来往尤数,见闻尤广,故百年以来,焕然大变,三十年内,进境尤速②。
这种议论显然是从当时盛行的进化论中导出:欧洲的进步是竞争的产物。张之洞继而指出,与西方世界“争胜争长”的情形相比,老大的中国则是另一番景象:傫然独处于东方,所与邻者,类皆陬噬蛮夷,沙漠蕃部,其治术学术,无有胜于中国者,惟是循其旧法,随时修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