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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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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地,他早晨开始迟起。

  容容知道他需要恢复,需要歇息,于是自己起床时就很轻很轻,再把被头给他掖好。

  立世第一次晚起时,尚达志皱眉在院中站了一袋烟工夫;第二次晚起时,尚达志围着屋子走了两圈;第三次晚起时,尚达志在后院朝桑树踹了一脚。第四天早晨,当容容轻轻起了床去前院忙活后,达志去水缸里舀了满满一瓢凉水,端着推开了新房门。床上的一切都还没有收拾,达志不敢转眼多看,只是径走到床头,猛把那一瓢凉水浇到了儿子头上。正在酣睡中的立世被这骤然而至的袭击弄得一跳而起,光着身子在床上边跳边去抹头上的水,待一看爹爹虎着脸站在床前,又羞得骇得急忙拉过被子遮住身子。

  “立刻给我穿上衣服!我在后院等你!”达志冷厉地说罢,转身走出了新房。

  眨眼工夫,立世已穿好衣服怯怯地站到了达志背后,嗫嚅着说:“爹,有事?”

  达志没有回头,只冷冷地说:“给我背背那三段话!”

  立世挪动了一下双脚,拍了拍额头,极力把脑中的昏沉赶走,跟着背道:“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阳尚家从丝绸织造,迄今已千二百……”

  “列祖列宗在上,立世生为男儿,当为振兴祖业尽力,有生之年,誓为尚家丝绸再获‘霸王’美誉——”

  “咱们家的丝绸被称为‘霸王’了?”尚达志截断儿子的话,声音中结了冰。

  立世垂下了头:“没。”

  “没有你咋可就睡懒觉了?就懂得享福了?”尚达志的目光镢头一样抡过来,“你以为这世界是个享受的地方,是个歇息的场所?告诉你,就你这种样子,甭说发展厂子了,连现有的这点家业你也守不住!各地、各国的丝绸织造业都在往前奔跑,谁要停下来歇息,谁就会被远远拉到后边!”

  “啊嚏!”立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6  
周大新  
 

  秋阳快活地抚摸着饱硕的包谷穗,把裸露在外的包谷粒耀得金黄晃眼;轻风把一股股新谷的香气向四野撒去;几只雀儿在天上箭一样地划过,将一串尖脆的叫声送进人的耳朵。又是一个叫人高兴的丰收的秋天。

  云纬正在自家的包谷地里掰包谷。

  
  包谷秆没人头顶,包谷棒尖上的那些枯了的缨子,因云纬掰谷穗时对秆躯的晃动,不时地飞起来,粘在云纬的头上、肩上;变黄变硬了的包谷叶,不断地用它带了小齿的边棱,去云纬的手腕上、手背上、胳膊上轻划一下,引起一点轻微的疼痛。对这,云纬一点也未加理会,她只是快活而麻利地掰着。一个多好的年景呵!今年的新粮收下,除了留够全家人吃的,剩下的要拿去卖些钱,给老黑、承银和承达都各做一身新衣服!

  想到承达,她不由得停了手上的动作,扭脸顺着包谷垄的缝隙向地头看去,四岁的儿子承达正在地头一个人饶有兴味地逗玩着她刚才给他捉到的两只蝈蝈。“叫,叫呀!”她听见那孩子稚嫩的对蝈蝈的命令,沁满汗珠的脸上不由得浮上了一个笑容。

  这孩子长得太像达志!眉、眼、脸型、嘴巴,都活脱脱是达志年轻时的模样。所幸的是,老黑并没有对这孩子提前出世生出什么怀疑,一直把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爱孩子爱得比云纬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让孩子骑到自己的脖子上满村子转。云纬把儿子起名为承达,其中自然有一层隐义,对此,老黑也浑然不觉,直说这名字起得好!有一段时间,云纬一直担心老黑从孩子的出世日期上看出毛病,曾心虚地反复向老黑讲一个生育道理:有些孩子早产是正常的。每次她讲完,老黑总要笑笑说:“孩子早一点来到世上有啥子不好?”

  唉,总算蒙混过去了!

  “妈妈,妈妈,有人来了!”地头的承达忽然叫了起来。云纬以为是村上的邻人谁也来地里收庄稼,没有在意,只漫应了一声,照样忙自己的,直到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向身边响来,才扭过头去。

  原来是达志。 “你?来这儿做啥?”

  “你做这活儿太苦了!”达志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有些心疼地上前一步,摘下了沾在云纬头发上的一绺干包谷缨。

  云纬的眼角闭了一霎,达志的这个关切举动令她心里一热,不过她还是后退了一步,淡了声问:“你不在厂里忙来这儿做啥?”

  “厂里最近又销出一大批绸缎,钱有了,我想得给你带点来,你当初为帮我盖厂房,花去了那么多钱,我不能——”

  “那就给我吧,我又有了一个儿子,也需要钱!”云纬很干脆地说罢,就把达志递过来的钱接下了。

  “我还想为你们全家做点事,我想让你们全家都去我厂里帮忙,做厂里活多少要比干地里活轻松些。”达志当初刚知道云纬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马礪时,心里曾苦酸了很长时间,后想想自己有妻,又不能娶她,难道就让云纬守一辈子寡?便也慢慢气平下来。如今,他是诚心愿帮帮云纬的忙。

  云纬闻言心里一动:全家一齐去到尚家做工,外人大约不会说什么,自己从此就可以和达志朝夕相处了!但转念一想,有顺儿、老黑两双眼睛在看着,有承银、立世两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在身边,你还敢和达志做什么?罢,罢,罢!

  “俺们一家人干田里活已经干惯了,你只管把你的织丝厂办好就行。你走吧!”云纬担心待会儿老黑和儿子承银来地里挑包谷,让他们看见达志在这儿不好,就很断然地催。

  达志过去已领略过云纬的脾气,见她这样说,不敢再站下去,只得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地头走。刚走到地头,却又听云纬在身后喊:“站住!”他停下步子,以为云纬又有话说,却不料云纬快步跑来地头,喘息着问:“你看我的小儿子承达长得咋样?”

  “挺聪明的。”达志漫应了一声,瞥了一眼那孩子就急忙扭过脸去。他一想到云纬会为那个又黑又瘦的老马礪生个孩子,他的心里就别扭、疼痛得难受。

  云纬望着达志恹恹走远的背影,在心里笑道:尚达志,你那双狗眼真不管用!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好好高兴高兴!……

  云很厚,月亮没能挤破云层,只在云后转悠,天显出一片极朦胧的白;夜风踏动近处的树梢,发出一阵轻轻的响声;地上放着的三个空碗和一个菜盘,泛出幽幽的光。吃过晚饭的云纬,没有立刻进屋去刷锅洗碗,而是默坐在那里,一边散漫地望着这夜,一边回想着后晌在包谷地里同达志的见面。他又有些见老了,由鼻翼下来的那两道弧纹开始变深!他大约是因为太累,办那样一个织丝厂是不会轻松的,加上顺儿那女人没有精心也没有精力照料他,要是我给他做饭,早饭我一定给他炖一碗鸡蛋羹逼他吃了;晚饭时给他做上四个菜,让他喝一盅张仲景补酒;临睡前再给他下碗挂面,里边放几根拳菜;半晌里再用山萸肉熬点水让他喝了,保准让他强强壮壮精精神神地去忙厂里的事!嗨,想这些做啥?你又不是他的老婆!他要你来照顾?不过顺儿也真是不懂,达志是厂子和家庭的支柱,把他照顾好了,对厂子对家庭不是都好?不说这些,只说夫妻关系,你把他照料得强强壮壮,他上了床精气十足,对你难道就是坏事?想到这儿,云纬的脸蓦然热了,但她却不能禁止自己顺这个思路去想,她的眼睛分明看到裸身的达志爬上床,看了一眼睡在旁边的顺儿,懒洋洋没精打采地躺了下去。另一个场面紧跟在这幅情景之后闪出来:她仰躺在床上,强壮结实的达志很快地撕掉衣服,虎一样跳上床照自己猛扑过来……

  这场面已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脑里和梦里,她现在常靠这幅幻景来打发窝在心里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每当这幅幻景最初来到眼前时,都要使她产生一种羞耻之感:你爱他的最终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要这个?但很快她便又陶醉在这幅幻景里,为这种想象所激动,她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正爱着的中年女人正常的心理反应。她把这视为一种堕落:你正在变成一个不知害羞的女人!

  达志这会儿在干啥?结账?保养织机?吃饭?同顺儿说话?唉,你犯得着操这份心?见到他了,你很快把他赶走,不见他了又这样想他,你这是干啥?……

  “他妈,睡吧。”抱着承达的老黑这时从屋里踱出,轻声催。

  “你带承达先睡吧,我坐这儿歇歇。”云纬应了一声,又继续着自己的遐想。老黑闻言先去把承达放到床上睡下,又出来收拾碗盘去厨房里刷洗。老黑平日心疼云纬,家务活也差不多替云纬做去了一大半。

  “唉!”云纬叹口气。你既是已经跟了老黑,就甭再去想达志了吧。

  “妈,你还没睡?”去村里找人借牛预备几天后犁地种麦的承银这时回来,见妈没睡,招呼一句。

  云纬抬头看一眼身子早高出自己的大儿子,忽然想起达志后晌说起的要让全家人进尚吉利织丝厂的话,自己和老黑、承达不去,倒是可以让承银去,承银小时候识些字,再去厂里学学,不说别的,学会个开动力机的手艺,日后不也有了养家口的本领?再说,有承银在尚吉利,自己日后也好常去那里走走,见见达志。

  “承银,城里有家工厂愿让你去当工人,你愿去吗?”

  承银在黑暗中站着,没有应声。这孩子本来就寡言少语,后来因为家庭变故的刺激,话语更少。他平日为了减少说话的机会,连走路也是低着头,绝少看人。

  “愿去吗?”云纬又问一句。

  “谁家的厂子?”一刻之后,承银突然反问。

  “尚吉利织丝厂。”

  “尚家的老板怎么会愿让我去当工人?”承银在黑暗中抬起头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母亲。

  云纬一怔,黑暗里她感到自己的脸顿时有些发热变红,她没料到儿子会这样问,她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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