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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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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的大木台,台上放了一圈桌椅,桌上早已摆好了菊花酒和菊花茶,酒是供官人们喝的,茶是让女眷们饮的。

  晋金存今日瞒着大夫人、二夫人,只带着云纬一人上山。云纬随在晋金存之后出现在观景台上时,已坐在台上的所有人的目光全被云纬吸了来,人群中发出了几声低低的惊叹:嗬,好美的女人!云纬今天穿一袭淡色旗袍,未着艳装未施脂粉,但那股天然的清秀风韵却一下子压倒了在场的所有太太小姐,使男人们的眼睛一见便不舍放开。“金存兄真是艳福高照,三夫人可谓漂亮得惊人呵!”坐在知府左边的同知大人这时开着玩笑。晋金存早听到人们对云纬貌相的低声喝彩,及至听了同知这话,更是高兴得心花怒放,连连抱拳说道:“大人夸奖,大人夸奖!”

  我晋金存的眼力不会差的,不得则已,要得就得好东西!早晚有一天,我会把知府大人的这身四品官服也得到手的!晋金存谦恭地望了一眼知府大人,在知府右边的位子上落座。

  观景开始了。八个赤膊大汉在观景台下缓缓地推着台子旋转,台上的人便在饮酒谈笑中纵目去观四周的景色:玉带似的白河,河面上的舟楫,金色的沙滩,城区里鳞次栉比的房屋,田野中黄金色的谷地,绿色的茶树,田中拖犁行走的黄牛,带着篱笆的茅舍,纵横的阡陌,山坡上怒放的山菊……

  伴着观景台的缓慢旋转,台外的一个歌女在胡琴、竹笛的伴奏下,脆声唱着李白的那首《南都行》: 南都信佳丽, 武阙横西关。 白水真人居, 万商罗廛寰。 高楼对紫陌, 甲第连青山。 此地多英豪, 邈然不可攀。 陶朱与五?, 名播天壤间。 丽华秀玉色, 汉女娇朱颜。 清歌遏流云, 艳舞有余闲。 遨游盛宛洛, 冠盖随风还。 走马红阳城, 呼鹰白河湾…… “怎么样,宝贝?这景色美吧?”晋金存在同知府说话的间隙,回首附在云纬的耳边问。

  云纬淡然点了下头,她其实既没观景,也没听歌,只是凝眸高远的蓝天,在那里苦想:我的命为啥这样苦?人在十二岁上正是依靠父母的时候,我的父亲偏偏在这当儿去世;别人家都有兄弟姐妹,惟我孤身一个,时时要操心照料有病的母亲;那么多姑娘都能嫁一个可心的男人,却单单让我遇上了晋金存和尚达志这类东西!人的命究竟是咋着回事?为啥别人可以享有的,偏偏不让我享有?……

  “三夫人改日请随金存到我府上做客。”胖得肚子如同孕妇一样的知府大人,这当儿扭过头来同云纬搭话,云纬没有听见,慌得晋金存急忙伸手捏了一下云纬的膝盖,才使她从怔忡的神态中回复过来,云纬正不知该怎样开口,幸好同知大人这时插言朝知府问道:“大人,听说朝廷与美、英、俄、德等十一国已经谈判签了条约,为去年在北京发生的事赔了一笔巨款,可是当真?”

  知府点了下头,面色阴沉下来:“听说是要赔四亿多两,但眼下还没有正式通报,看来,我们又要过几年紧日子了!”

  “这些赔款难道还要摊派下来?”晋金存接上去问……

  云纬扭过了头,她无心去听这些与己无关的谈话,她把眼睛又移向了蓝天,又接着去想刚才正想着的问题: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只手,是他在给每个人划定命运之路?那只手为啥要给我这样划呀?……

 
9  
周大新  
 

  秋天,是乡下穷人家最忙的季节,每一家都要在这个季节里忙着为紧跟而来的冬天和来年春天预备下吃的、烧的,稍一偷懒,冬春时节就要饿肚子。像落霞村栗温保这样只有亩半薄地的人家,更不敢大意,更须抓住机会收集一切可吃的东西。也就是因此,温保和妻子草绒在城中官人们赏秋的重阳节,背着孩子扛着头走进了那片紧靠去独山官道的红薯地。

  “乖妮,别乱爬,就坐这路上玩。”草绒把一岁多的女儿往长满葛麻草的田间小路上一   
放,把小拨浪鼓往她手里一塞,就提起头和柳条筐,快步走进路边的一块红薯地里,和丈夫温保一块刨起来。

  这连在一起总有十几亩的大片红薯地,属城北姓骞的一家大富户。地里的红薯早已挖过,空地里散扔着变干了的薯秧,草绒和温保在空地里刨,是在找主人挖时偶尔遗留下来的红薯。这是穷人解决吃食的方法之一,俗话叫“刨溜红薯”。因为骞家富有,红薯是雇人挖的,遗留在地里的红薯比一般人家的地里都多,所以草绒和丈夫这两年每到秋季,收拾完自己那亩半薄地里的秋庄稼,总要跑十几里路特意到这里来刨找红薯。

  夫妻两个不再说话,都弯腰挥很快地刨起来。收获还挺不错,一个人每刨一袋烟工夫,刨出五步见方的面积,就差不多能刨出一个红薯来。每当头下滚出一个红薯时,两人的眼中都要闪出一丝惊喜。

  附近官道上的官轿、马车、牛车络绎不绝,人笑、马嘶、牛叫不停地传过来,但温保和草绒无心也无暇去看,只是一个劲弯腰刨着。

  秋日当头的时候,两人已都刨找到了近半筐的红薯,因为热和累,温保是早已脱光了脊梁,草绒的褂子则已被汗水浸湿半截。“你去歇歇顺便喂喂娃子,我去找点柴草,咱们烧红薯吃。”温保对草绒说罢,扔下头,便去地中间的一条水沟埂上拣拾柴草。

  秋阳融融,默默轻触着草绒那汗湿的衣衫和温保赤裸的肩头;生起的火堆在哔哔剥剥轻响着,青烟缓缓升入空中,又被微风变成好看的链环;近处有不知名的秋虫在鸣;女儿在草绒怀中大口地吮着奶头;放入火堆的几个红薯在温保手中棍子的拨弄下翻着身子。空气中渐渐飘起烧红薯的香甜味儿。这幅恬淡的生活场景令草绒和温保都有些陶醉,两人的脸上都溢着满足的笑意。

  “吃吧。”温保把第一个烧熟的红薯拿到手里,剥开皮递给草绒。草绒用手掰了一小块,用嘴吹吹,尔后挣开奶头,把它填入女儿口中,女儿立时甜甜地嚼起来。

  “这日子多好!”草绒边嚼着红薯边感叹了一句。“嗯,好!”温保吞了一口红薯笑着附和。

  当两个人重又开始下地刨时,在独山上赏秋玩乐的人们也开始回返了。一溜马车、官轿走到红薯地头,相继停下,大约是要歇歇,车礪、轿礪们扯着手巾擦汗,车里、轿里坐着的男人、女人们便下车、下轿说笑,有的男人点着了水烟袋,有的女人则顺了田埂小路,往路两边的田野里走,间或有女人惊喜的尖叫响起:哟,这里也有野菊花!

  草绒和温保只是扭头看了一眼那花花绿绿的人群,便又低头干自己的活。当草绒又刨挖一阵抬头抹汗时,发现有两个富家女人已走到自己女儿枝子坐着的地方,蹲在小枝子面前。她担心她们惊吓了孩子,扔下头便向女儿身边走。走近了才看明白,那两个年轻女人中一个是太太一个是丫鬟,那极年轻的太太正含笑把一块麻糖往妮儿的手中放。“谢你了。”草绒高声说道,并没认出这就是当初被丈夫绑过抢过的云纬。“这是你的女儿?长得真漂亮!”云纬自然也不会知道草绒是谁,只是望着那面目姣好的妮儿笑道。听人夸奖自己的女儿长得好,草绒异常高兴,畅笑着说:“可惜她没脱生到你们那样的好人家,她跟了俺们只有受苦。”“放心吧,我们夫人今日见了她,就会带给她福气。”丫鬟巧笑着接口。云纬这当儿仍在逗着那妮儿玩,无意之间,她的目光落在了妮儿扔在身旁的拨浪鼓上,她那目光原本是要一滑而过的,却忽然停住,盯住了拨浪鼓上两个用细绳拴住用来捶击鼓面的翠色玉珠,这玉珠她太熟悉了,它们原本是两串,是盛家祖传下来避邪的用物,云纬从六七岁起,妈就让她把它们戴在两个手腕上,为的是避邪祛灾。遭到抢劫的那天,左手腕上的那串珠子被土匪捋走了,这珠子怎么会落在这小姑娘的拨浪鼓上,莫不是——?

  云纬的眉头倏地一缩。

  “独山上的那座道观还在吧?”草绒漫声问道,她并没看出云纬的神情变化,更没想到她当初从丈夫口袋中摸出的这些玉珠就要给她的家带来危险。

  “还在。”云纬淡声应着。为了不弄错,她装作不经意地伸出右手腕,把那两粒玉珠和右手腕上还戴着的那串玉珠对照了一下。是的,色泽、大小、光度、开孔方法都一样,不会错的!谢谢老天,你终于让我找到了线索!她现在开始重新审视那妮儿,看这妮儿的样子,她不会超过两岁,那么照这时间推回去,她的妈妈当时应该是在坐月子!对,坐月子!云纬记得很清,遭抢那天,当她和娘被捆坐在屋中时,她听见一个女人来到了院门口,其中一个土匪对那女人说:你还没有满月,万一招了风咋办?

  “你这妮儿多大了?看她一脸福相,长大了说不定要享大福大贵哩。”云纬还想进一步证实。

  那边正挖找红薯的温保,听见这边几个女人说得热闹,而且是说自己的女儿,就也扔下头走过来,接口道:“穷人家的女儿,只怕是个童养媳的命哩!”正蹲在妮儿面前等着草绒回答的云纬,原本没注意到温保的走近,这时听到这声音,呼地扭过头来,眉梢受刺似地一抖。这声音太熟了!这就是那个进家抢劫的土匪的声音,是的,我决不会记错!是他,什么都不用证实了!

  “你们是去独山赏秋的吧,独山上的人多吗?”温保一边掏着旱烟袋一边望了两个女客随口问,目光在触到云纬的面孔时,颊上的肌肉猛地一哆。草绒也没发现自己丈夫的神情变化,仍旧絮絮地问着那丫鬟在独山上看到了什么秋景。这时大路那边传来了喊声:夫人,上轿了!云纬和丫鬟匆匆扭身向大路上走去。这边的温保急忙走到妻子身边低声说道:“草绒,快走!知道那夫人是谁么?就是那次我和肖四去抢的那个叫云纬的姑娘,糟糕!她的眼神不对,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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