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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打闹了一阵,铭心问志飞:“去上大学,家里人咋不去送你?”志飞道:“我爸、妈他们走前边去了,他们先交完增购,然后我爸送我到县城。”铭心又说:“志飞,听说你考上大学,家里摆了几十桌,咋也不来请哥哥我去给你贺喜?”志飞呸了一声,说:“你龟儿子少跟老子鬼扯,你们家铭远考得比我还好,你们来请我了吗?”
志飞这小子性情跟铭心有点象,成天嘻嘻哈哈的。到城里读了几年书回来,一口土得掉渣的山里话没半点改变,“龟儿子,狗日的”还是整天挂在嘴上,铭心挺喜欢这龟儿子的。这会儿一番笑闹,让铭心畅快了不少。
歇了一会,志飞站起来,嚷道:“走吧,再不走这狗日的太阳就更热了。”铭心站起来,正想挑起担子,志飞抢过了他的黄杨扁担,说:“让哥哥我帮你挑一把。”铭心不让,说:“哪敢让你大秀才受累,我自个来。”志飞却坚持挑起了担子,说:“什么狗屁秀才,我就是农民棒棒一个,你以为我是你们家铭远啊?”志飞不象铭远有福气,家里没有个能干的兄弟,而只有两个妹妹,所以即使上了高中,放假回家也还得挑重担,干重活。铭心知道他挑得起这担子,也就随他。志飞边走边说:“狗日的,这担子还真他妈重,莫非你晓得老子今天要来帮你,特意多加了几十斤?”铭心背着志飞的铺盖卷,悠闲地跟在身后,嘲笑道:“你不是农民棒棒么,这点担子就挑不动了?现在担子在你肩上,你想放下来也不行了。”志飞发狠道:“日他妈,反正老子今后再也不想挑这担子了,今天就算告别演出吧。”听了这话,铭心沉默了,是啊,铭远、志飞都不用再挑这担子了,而自己却还得继续挑下去,很可能是一辈子。
与父亲忙了好多天,等今天的这一担稻谷倒进公家的粮仓,今年的增购就算大功告成了。铭心交完增购,感到如释重负,挤出粮站晒场上汗气薰天的人群和数不清的箩筐,来到了公社破落的小街上。
小街上只有寥寥几家饭馆和杂货店,交增购的日子里,老板们几乎天天眉开眼笑,见到脏兮兮的农人不再死眉冷眼,脸上的笑恐怕连他们的丈母娘都没机会见到过。平日里乡下人赶集,是绝不会奢侈到坐在店里吃点东西的,喝酒就更不用说了。有时他们在店门口站的时间稍长,老板就会喝道:“走开走开,门都给你挡住了。”而交增购的日子,农民攥着公家补助的几块钱,很多人都是要吃一顿的,一天要挑好几个来回的重担,体力消耗太多,不填饱肚子铁打的人也吃不消。最后一天几乎所有人都会在街上好好玩玩,其实也就是从两百来米的街这头溜达到那头,又从那头回到这头。小伙子、大姑娘还会到电影院看场电影,于是平时根本处于关门状态的小电影院就爆满了,整条小街也爆满了,跟过年时一样。
铭心今天无心闲逛,径直从人群中挤到了新华书店,买了信封信纸,借了支笔,想给铭远写封信,心里却乱得很,一时想不出该写什么。于是匆匆写了几句话,把信塞进了信封里,也没在信封上写字。刚想走,又回过头买了个笔记本,再借了笔,打开封面,歪歪扭扭地写道:
祝志飞哥鹏程万里!
弟:铭心
写完匆匆往河边码头赶去,志飞去县城的船快要到了,铭心想送送他,顺便让他给铭远捎带些话。刚走到街口,就看见志飞和他一家人都在,志飞正朝着这边东张西望,见到铭心,挥着手大叫:“你龟儿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铭心笑道:“哪能呢。”说着把笔记本塞给志飞,志飞翻开看了看,说:“谢谢你,铭心。你要给铭远带啥说啥?赶快,时间不多了。”这话刚一说完,志飞的母亲却哭出了声来,两个妹妹一边抹眼泪,一边劝着母亲。铭心顾不上伤感,赶紧交代志飞:你告诉铭远,家里增购已经交完了,接下来可以闲几天了;妈的病还是老样子,爸的身体还好;家里刚买了两头小猪,妈说一头喂大了卖掉,给铭远准备明年的学费,一头等铭远过年回来杀了吃;三舅公前天死了,明晚要做道场,咱家已经送了礼了……一大堆的事儿,总也说不完,但想到人家家里人还有更多的话要说,铭心打住话头,最后说:“志飞,你就跟铭远说,家里都好,叫他安心读书,别操心家里的事。”说着摸出写好的信和30块钱,让志飞带给铭远,这钱是铭心熬了几个晚上的夜,点着火把到稻田里抓鳝鱼卖来的。
“呜——”的一声汽笛响过,轮船就把志飞和他父亲带走了。铭心告别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志飞母亲和妹妹,独自往家里走去,一条孤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他身后。
(三)
正如铭心所担心的,铭远在学校的确饱受煎熬。这煎熬首先来自困窘的生活,与弟弟一样,初入省城,铭远也被眩目的都市照花了眼。只是弟弟在一番目瞪口呆之后,还得回到井底一样的山里老家,而铭远却将在这里展开自己新的人生。大学就象一面厚重的幕布,穿过它,铭远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舞台。
刚入学时,寒酸的衣着,生硬的乡音,常常使铭远成为同学们的笑料。好几次,他为了“乡巴佬”、“农民意识”这样的词,跟别人争得面红耳赤。
同寝室有个叫秋锋的,是省城人,父亲是省里某厅副厅长,秋锋在同学中就很有派头,经常邀约一帮人去吃吃喝喝,同学们也多半巴结他。开学一个多月后,秋锋过生日,叫了全寝室的人去饭店喝酒。其他人早都跟他称兄道弟,独铭远与他没半点交情,就说自己不去了,别人劝了半天,只是不允。同学就说:“你不去,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铭远就说:“我不想去。为啥要为别人的面子,让自个不痛快?”秋锋亲自来叫,依旧说不去。秋锋恼了,骂道:“老子这么给你面子,你还想干啥?”铭远冷冷地说:“我没钱去凑你的热闹。”秋锋就不屑地说:“不就为钱吗,大家凑钱,你那份我出了。”铭远说:“多谢了,我欠不起你的情。”秋锋就大骂了一句:“该死的乡巴佬!”骂完带着帮人,扬长而去。铭远闷了一肚子的气,却无人可诉,无处可泄。待气平了,他对自己说:你要用自己的行动,让蔑视你的人闭嘴!此事过后,同学中再有什么聚会,没人来叫他了。
在旁人的冷眼里,铭远平静地独来独往,在铭远平静的眼中,人们热热闹闹地享受着大学生活的悠闲和惬意。铭远的大学生活,就象老家门外那条小河,日复一日静默无声向着自己的方向流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在平静的外表之下,只有铭远自己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因为成绩出色、性情随和、处世沉稳,铭远一直是老师的宠儿,在同学中也有着极好的人缘。进了大学校门,铭远却发现自己以前的优势却全然丢失了。
与纯洁的中学校园相比,大学已经有了浓重的社会气息,从秋锋的飞扬跋扈,到他身边一帮人的趋炎附势,再到开学后班干部竞选时的拉帮结派和勾心斗角,铭远真切地感觉到,生活再也不是过去的生活了。刚结束了高考,大多数人还在喘气歇息,铭远已经把自己投入了新一轮的竞争。在这场竞争中,铭远明白自己毫无优势,他冷静地思考了自己的处境,给自己确定了以学习成绩打好基础,把握时机争取脱颖而出的“路线方针”。于是他很快适应了在别人的冷眼之下,不动声色地过自己的生活。
艰难的生活铭远可以应付,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对铭心的朝思暮想,却让他始终找不到排解的出口。把弟弟送走那天,看着那张平常比溪水更纯净、比阳光更明亮的脸上结满了哀愁,流淌着泪水,铭远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发紧,一阵阵疼痛。等车子刚把兄弟带走,铭远自己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刚开学那些天,课程还没正式展开,同学们无事时就三五成群出去逛街,逛公园,逛一切可以逛的地方,大多数同学都不是省城人,来到这花花世界,满眼满脑子都是新鲜劲儿。铭远很少出去,因为一出去,多少也得花钱,尤其与同学一起出去,自己不花钱就意味着要占别人便宜。于是他常常一个人躺在宿舍里蒙头大睡,其实根本睡不着,躲在自己的小窝里,只为了合上眼,好好想想家,想想弟弟,想想以前的快乐时光。以前的生活就象儿时着凉了,母亲用茅草根熬来喂自己喝的汤,加了点糖,微微发苦,又透着丝丝甜意。
听父母说,铭心是自己一个远房表叔的儿子。表叔两口子死于一场大修水利的运动。那年公社不晓得是哪个龟儿子心血来潮,说要学习红旗渠,造一条上百里的引水渠,从远方一座大水库引水,让方圆几百里地的村寨所有农田都不愁缺水。这项宏伟而荒唐的工程居然造起来了,但是到了铭远家这一带已经是水渠的下游,从造好时起,水渠里就从未见过一滴水。而为了造这条水渠,开山放炮、铺路架桥,却填上了几十条人命。铭远的父亲偶尔说起这事,会感叹道:“这哪是造水渠哟,简直是造孽!”
在离铭远家不远处的两山之间,有一座气势恢弘的大桥,与别的桥不同,这桥下面没有水,桥上是水渠。儿时的铭远和铭心去玩过几次。铭心问铭远:“哥,你说这桥下又没水,要这桥干啥呢?”铭远就骂他:“笨蛋,没看见山两边都是水渠吗,不修桥,水从这山流下去,到了那边山头怎么爬得上来?”铭心又问:“可是这水渠里也没水啊?要这水渠干啥呀?”铭远傻了眼,再也答不上来了。
后来父亲偷偷告诉铭远,别再带弟弟去大桥玩,铭心的爹娘就是修大桥时死的,那一回修了一大半的桥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