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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彻底明白了,他深深地一揖到底:“谢丞相开茅塞!”
诸葛亮朗然一笑,持着羽扇往前一伸:“何须大礼,伯约虚心向学,一点便透,我心甚慰!”
姜维被他夸得赧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默然无声。那边张裔听诸葛亮称赞姜维,又是羡慕又是感叹,怪不得皆道诸葛亮以姜维为心膂干臣,果然不虚。
诸葛亮道:“八阵为我多年潜心所研之法,奈何事务繁琐,一直未曾大行于军。然与魏军相比,我军兵力单薄,又多为步兵,决战之时,胜算无多,唯有施此兵阵,方有全胜之算。”
“如此,丞相是要大行此法于全军么?”姜维问道。
诸葛亮淡淡笑着:“回汉中后,你先领虎步军一千操演,待得阵法成型,再推而广之,全军行之。”
姜维明白了,诸葛亮让他研习八阵是为了将来决战之用,而能操演全军阵法的人不是那些蜀汉的功勋老将,竟然是他这个魏国降将,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那种热烘烘的感觉像电流般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能感受到诸葛亮对他剖出心胸的信任,那信任像温暖的火,烧灼过他迟钝的情感世界。
“丞相,我们何时回汉中。”他最后只憋出这一句话。
诸葛亮把一册文书轻轻卷起,静静地说:“三日后。”
※※※
姜维离开丞相府正堂时已是傍晚了,夜幕艰难地翻过冰凉的墙垣,一点点覆盖住丞相府内残余的光明。夜风很凉,吹得满园枯枝残花瑟瑟发抖,今夜他将会在丞相府留宿,实际上他并不是第一次留宿,对丞相府算熟悉,故而也不需人带路,径直朝后院的居室走去。
前面走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只红漆匣子,她在姜维面前停下来,是个陌生脸的女僮。
“姜将军。”她礼貌地称呼。
姜维也礼貌地和她点点头,可那女僮没走,仍停在原地盯着他,他迟疑地说:“有事?”
女僮说:“我家小姐有薄礼送给将军,望将军不弃。”她将那匣子恭谨呈上。
小姐……丞相千金……诸葛,诸葛果?
脑子里飞入一个剪影,风扬起她的白皙而瘦弱的脸,笑容在眉梢荡漾开去,像一池便要碎裂的秋水。
哦,是她呢。
丞相千金诸葛果要送自己礼物,为什么呢?
“我……”姜维梗了嗓子,“我不能受。”
女僮仍是做出呈递姿势:“小姐吩咐,将军一定要收下,这是她的一片心意。”
“请转告你家小姐,无功不受禄,姜维实在不敢受!”姜维固执地说。
女僮叹了口气:“将军若不受,小姐一定会责罚我,你不知道,小姐是下了死命令!”她说着说着竟要哭了,伤心地呜咽了两声。
姜维顿时慌了手脚,平白地被人当道拦着送礼物,不肯受,对方还要哭,若是被人知道,还道自己有什么轻薄之举。
“不是,不是,”姜维慌张地摆手,“哎哟,你别哭,我不是这个意思……”
女僮哭着收不住闸:“求你收下,不然人命关天,将军,呜呜,你一定要收下,求你了……”
姜维焦虑得手足无措,一面笨拙地解释,一面到处打量,生怕有人过路,倘或撞见这一幕,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哪知女僮趁着姜维犹豫之时,把匣子猛地塞给他,在姜维叫喊时,撒腿就跑远了。
他发了一阵呆,到底无计可施,想着不如先收着礼物,明日再寻个机会退回去,只好抱住匣子走去居室。
进得屋来,关紧了门,他把匣子放在案上,犹豫了一刹,没能忍住那好奇心,两只手摸索着,轻轻打开了。那里边竟是塞满了物事,有各样糕点——麻饼芝麻饼红豆饼,略有温热,像是刚刚出炉,还有一副饕餮面具、一只绣工精美的革囊、一把考究的梳子,最下面居然卧着一条簇新的腰带。
他沉吟着,仍是想不通诸葛果为何要送礼,他和丞相府千金没什么交情,就算彼此熟络,也不该男女私相授受,这不符合他的风格。
他抚上腰带,没防备的,像是被针扎了,忽然心尖一疼。
哦,白蘋……
泪在眼睑深处吞没矜持,他想忍住,可他失败了,冰凉的泪滑下来,掉在白玉带钩上。
他把匣子合上,他想明天寻机会还给诸葛果,如果寻不着机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得夜风吟唱,宛如雍凉春来撒在天空的黄沙,他推开了匣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
月亮温润得像安静的想念,丝絮的云是记忆的残痕,在时间的天幕上游弋,许久许久。
门开的时候,月光仿佛水般流泻而入,也将一个黯淡的人影投了进来,倚在外屋的灯下做针黹的黄月英抬起头,微微一惊:“你?”
月光像优雅画笔,轻轻勾勒着那张疲惫的脸,诸葛亮轻轻走到妻子身边,悄声道:“果儿呢?”
黄月英叹了口气:“早睡了。”
诸葛亮蹑手蹑脚地走到里屋门边,朝里边望了一眼,灯光寂灭着,黑黢黢的房间有微亮的雾荡来荡去,夜风在窗下敲打,像熟睡中匀净的呼吸。他看不见女儿,只能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猜测那床帏间深陷梦中的女儿模样,他在寂静中冥想了一会儿,竟生出淡淡的怅然。
他退了回来,在黄月英身边坐了下来,沉默一会儿,他说:“三日后,我回汉中。”
黄月英既不惊异也不追问,她低低地一叹,轻轻一嗔:“劳碌命。”她微微停顿着,还是问道,“名字想了么?”
诸葛亮愕然,他显然又忘记了。自回成都以后,围绕着他的依旧是如山的文书,鱼贯而入的问事官吏,以及做不完的公务。他永远像一只停不住的陀螺,转啊转啊,把心血一点点拧干,直到被死亡攫走所有力量。
黄月英也料到了他的遗忘,她没有责备他,苦笑了一声,咬断了线头,把针线卷进脚边的针衣里,将手中的针黹活路轻轻一抖,却原来是一件加了里的长襦:“试试。”
长襦从诸葛亮的肩上垂下去,像水一样一淌到底,却稍稍宽松了些儿,腰带扎紧了,上身仍然显得蓬松,像兜住了一团云。
“大了。”黄月英惋叹,她把衣服褪下来,露出了戚戚之容。
“大就大,没关系。”诸葛亮满不在乎。
黄月英慢慢地叠着衣服,很久不说话,那一件长襦花了她很长时间才叠成一方豆腐块。她用一双手抚着光滑的衣服,仿佛在抚摸谁渐趋消瘦的脸。
“是你瘦了……”她忽然流下眼泪,“孔明,你太累了,就不能歇歇么?”
她还是说出来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人生的知己,她隔着遥远而咫尺的距离,看得见他移山似的辛苦,体会出他内心的忧怀。她多想为他分担忧愁苦难,哪怕只是轻若鸿毛的一点负累。可她却无能为力,像个坐观他人溺水的看客,明明已心焦如焚,却只能在极远的地方呼喊一两声没有用的口号。
诸葛亮凝视着伤情的妻子,酸楚的感觉像从心底漫出的冰冷泉水,他擦去妻子颊边的泪,回答她的声音却仍然执着:“不能。”
黄月英凄惶地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不会干碍你的事,只是心疼你……”
“我很好,不用担心。”诸葛亮用轻松的语气说。
“好什么……”黄月英责怪着,眼泪又簌簌滚下来,她舍不得用重话说他,一点儿的责备、抱怨都让她觉得内疚,她只想做他身后默然无声的支持,奈何这种支持也如此乏力。
诸葛亮略带忧郁地说:“我也想停下来歇一歇,可我不能啊!每当我生出懈怠心,先帝的嘱托便于耳边响起,知遇之恩、托孤之重,岂是寻常之情,普通之恩……那是责任,是担当,是不可后退……月英,你知道么,那责任催着我往前走,不能停,便是累到呕血也要撑下去……”
“没有头么?”黄月英戚戚地问道。
诸葛亮怆然一笑:“有……”他却不说话了,可又何须说出口,他和黄月英都明白那尽头是什么。在那漆黑一团的前方,没有光,没有梦,没有美好的憧憬,没有嘈杂的忙碌,那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
黄月英心里疼得早如翻江倒海,这就是她的丈夫,是一个国家的丞相,亦是这个国家赖以存在的希望。他生来便只属于残酷的历史,属于壮美的山河,属于永存的誓言,就是不属于一个小家,不能担当一个寻常的父亲和丈夫的角色。
她至此完完全全体会了,当年在她嫁给诸葛亮之前,父亲告诉过她,诸葛亮非寻常人,一生必将历无穷难,遭无穷苦,受无穷险。可她心甘情愿嫁了他,心甘情愿做他身后安静守候的女人,承受他的苦难,忍耐他一次次的远别,这仿佛是她的使命,他担当国家,她却担当他。
她虽然难过,却不肯流露出来,她用鼓励的语气说:“你走吧,家里的事,你放心,南欸、果儿都有我。”
诸葛亮感激地握住妻子的双手,这是他的幸运,黄月英是上天赐给他的女人,知礼、不争、懂事,使他得以安心做事,没有丝毫的后顾之忧。
“走之前把名字取了。”黄月英笑道。
诸葛亮也是一笑:“我已想好了。”
“是什么?”
诸葛亮不言,他见面前的木案上有一卮水,伸出指头轻轻一蘸,在案上写了一个“瞻”字。
“瞻?”黄月英喜道。
“嗯,是瞻,”诸葛亮缓缓道,目光悠远深沉,“慎终谋远,以望远志,故而为瞻。我希望他日后立远志,有远图,篡承熙绩,克明俊德,勿为庸人也。”
“我却希望他做个寻常人。”黄月英用半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可不能学你,天生劳碌命。”
诸葛亮忽地笑了:“好,就做寻常人。”
那字在案上慢慢化开,像刚结出的花骨朵,在人生的短暂旅途中烙下第一个痕印,饱含着一个父亲的殷切期望。
※※※
三日后,诸葛亮踏上了二次北伐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