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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黄月英还没有睡,守着摇曳的灯光想着心事,竟没觉察到诸葛亮已走了进来。
“果儿呢?”诸葛亮到处看了看,没看见女儿的身影,冰凉的失落压住他疲惫的心。
黄月英嗔道:“这么晚了,她能在这里么?早回屋睡了。”
诸葛亮走过去和妻子挨坐在一处:“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黄月英慢慢地停顿着,撬井盖似的费了一些力气,“乔儿。”
诸葛亮沉默了,灯光像流淌的蛋黄,腻腻的甩不走,他叹了口气:“想吧,我也很想他。”
黄月英小心地说:“果儿也很想他……她怪你把乔儿遣太远,早上还在那埋怨呢。”
诸葛果的怨言,诸葛亮怎能不知,他轻轻一笑:“小丫头懂什么,热乎劲一上来,便没顾忌了,不用理会她。”
“十六了,不小了。”黄月英低低道,“寻常人家的女儿都该议亲了。”
诸葛亮又失了言辞,幽幽的光刺着他的眼睛,便觉得酸胀,却没有泪,只是消不了的疼。
“我还想……”黄月英的声音更低了,“给你纳妾。”
诸葛亮盯了她一眼,竟闪出一丝笑:“你想的事比我还多。”
“你现在是丞相,又封了侯,按照朝廷礼秩,该有妻妾服舆。”
再娶一个女人,诸葛亮一点儿心思都没有,搁在他心上的是成山的文书、朝廷官吏的升迁,是农田水利、甲兵军功,是年轻皇帝的成长学业,乃至婚姻子嗣。女人,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于他像气泡般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他淡漠地说:“没空想这些。”
黄月英赶着说道:“那我为你做主了,就在一二年,择得良家女子,你别又推托我。”
诸葛亮其实不想答应,他满脑子都是江山社稷。深夜梦醒,回想起的是白帝城苍然的泪,那泪凝在他心上,成了斩不断的千年玄铁石,沉下他每一次的懈怠,逼着他不懈向前。一切温柔的照拂都不敢拥有,一丁点儿放纵的迷情都是对亡者的辜负。
他实在不想争执,索性敷衍道:“唉,随你吧。”
“可是你说的,到时……”黄月英还想说,却见诸葛亮竟起身往外走,“你又去哪里?”
诸葛亮苦笑道:“事情没做完呢,”他抚抚妻子的肩,柔声道,“早点睡。”
他才出得院门,便见修远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先生,先生,南中,南中急信!”
朱褒的信在诸葛亮的手中展开,缀满了泪痕的字扭曲着比划,透出不可一世的张扬,像跳起了庆祝胜利的巴渝舞,手足没有阻拦地向四周猖狂地探出去。
他忽然怒了,信简重重地拍在羽扇上,竟折断了一片羽毛。
第三章 为谋大局牺牲忠良,不拘小节甄拔人才
柴房的门“吱嘎”开了,秋凉的风忽地窜进来,噤得蜷在角落里的南欸浑身一个哆嗦,抱着双臂把自己夹得更紧,却似刺猬似的竖起防备,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一个影子缓缓地走进来,软鞋底踩着草甸,“嚓嚓”的很是刺耳。
“你……”南欸认出了来人,她有些难以置信,对于一个官家逃奴,等待她的命运只有监禁和杀戮。主人根本不用出面,只需远远地点个头,自有人处理得妥妥帖帖,更不用屈尊面见。何况在这种肮脏、杂乱的场所,南欸以为自己在做梦,眨了眨眼睛,那人影没有消失,反而离她更近了。
黄月英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活似个遭了饥荒的难民,很难和几日前那个容颜绝伦的美人儿联系起来。她缓缓地蹲下身,拈走了贴在南欸脸上的一叶草。
“你为什么要逃走?”
南欸咬着唇,把脸偏去一边,她不领这种杀人前抚慰的伪情。
黄月英不疾不徐地说:“你不说实话,便依逃奴之律处置,轻则戍边,重则杀头。若是拟了罪,你便是天大的不得已,也无处说去。”
南欸显然是被惊慑住了,她缓缓地回过脸,干白的唇翕动了一下:“我,我……我想回去看我父亲……他没几天日子了……”
泪像她悲痛的情绪,冲出她不甚坚固的阀门,在抹了黑灰的脸上洗出两行清晰的水路。
“那何必逃走?”
“夫人不信我,我没法子……”
黄月英叹了口气,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手绢,递给南欸,温言道:“以后要出府,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便宜,再不要擅自逃离。这次幸而是本府寻到,若被有司擒获,我也救不了你。”
南欸惊得忘记擦泪,婆娑的泪眼望着黄月英朦胧的脸,磕磕巴巴地说:“夫人,你、你信我了?”
黄月英温柔地一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她轻轻搀起南欸,掸了掸她肩上灰尘,“为赴孝义,连死都不惧,我不能不信。我向你道歉,上次是我太固执。”
这亲切的丞相夫人让南欸措手不及,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言辞,世上有这样的官家夫人么,会向一个奴婢道歉,不惜纡尊降贵与奴婢交心,没有一点儿传说中高官夫人该有的骄矜架子。
她怎么会这样呢?南欸迷惑了,她偷偷盯了一眼黄月英,却不敢注视,怕自己失礼。黄月英和蔼的微笑如那一夜忽然的春风,目光里含着让人想要拥抱的温柔,像姐姐,亦像母亲,她心里的忐忑瓦解了。
“谢谢夫人。”她像刚学会说话的婴儿,每个字都咬得很生疏,说完这话,她哭了。
※※※
从敞开的窗望出去,萧条秋色在院落里随风荡漾,墙垣上青幽幽的藤蔓转了微黄,像渐入枯槁的容颜,泪涔涔地看着自己韶华飘落,化作满地残红枯黄。
几片落叶飘起来,与那满园凋敝相比,骄傲地招摇着最后的绿色,那星点的绿意绕着盘根错节的树干久久不落,似乎想寻找根结的起头和结束,却永远徒劳地在复杂如盘丝似的虬枝间迷了方向。
诸葛亮盯着那棵大榕树看了很久,失了神的躯壳竟不知身处何地,凉风调皮地拂着他,也不觉得冷,很久才回过身来,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目光恰好落在对面兰锜扣着的剑上。
是章武剑。
他仿佛被无形的召唤牵引,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手一抚,冰冷的剑身像尘封多年的一句叮咛,勾起记忆深处脉脉涌动的伤情,他将章武剑取了下来。
他紧紧地扣住了剑柄,一种拔剑的冲动冲上了被风吹凉了的胸臆,手腕颤抖起来。
拔剑,并不太难,握住剑柄,抵住剑镡,让手臂酝定的力量传入手腕,而后用一个适当的力量抽拔。封在剑鞘里多年的章武剑会龙吟啸天,冰寒的剑光将刺破阴翳,运用武力的残忍去塑造不可抗拒的国家尊严。
拔剑吧!
章武剑在诸葛亮的手中微震,他几乎能听见藏在剑鞘里的金声玉振,那是一个英雄的呐喊,他在风烟叠嶂的烈火战场扬起骄傲的面孔,出鞘的长剑挥舞出他可擎苍天的雄心壮志。
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忍耐!
属于白帝城的声音随着长江渐涨的潮头飞上云天,把世间的一切都盖过了,焦虑、忧烦、愁苦,统统消弭了。那是专属于他的声音,只在他心底响起,催醒他的疲沓,振奋他的颓唐,缓和他的焦躁,沉定他的浮乱。
拔剑很容易,忍耐却很难,人总是趋易避难,可他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把最难的抉择如同一根铁钉子敲在骨骸里,夯结实了,哪怕血流如注、痛苦不堪。
他把章武剑重新放了回去。
“丞相不拔剑么?”背后一个声音说。
诸葛亮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元公以为如何?”
赵直很有力度地说:“非常人能为。”
诸葛亮笑了一声,他于是转过身:“只是不得不为。”他轻轻抚住书案上铺开的几册文书,一册压着一册,像摩肩接踵的数副残躯,他幽幽地说,“牂牁郡,益州郡、越嶲郡、永昌郡……四郡叛乱迭生,国家新遭大丧,国事蜩螗,民生衰力,不忍何为。”
赵直想着诸葛亮的话,辗转出一个疑问:“听说丞相把常房交给了朱褒处置?”
“是。”
“丞相这是把他往死路上送!”赵直不忍地说。
诸葛亮从案上拿起白羽扇,语调平稳地说:“亮知道,可常房干涉地方政务,擅动私刑,逼死地方官吏,论律,本也该处刑。”
“太残忍,”赵直瞧着那张镇定的脸,一颗人头落地,竟还能自若地谈论,仿佛说的不是人命,而是一只鸡一条鱼,他有些不寒而栗,“恕我直言,丞相不是依法处置犯官,而是纵容朱褒,用常房的命去堵住朱褒的嘴。”
诸葛亮没有被激怒,他竟笑了:“谢谢你的直言,就算是这样吧。可常房的死能让朱褒对朝廷暂时卸下戒心,不致牂牁郡叛乱即生,为国家赢得时间。若是元公能想到更好的法子,既保住常房的命,又不让朱褒造反,亮愿意采纳!”
赵直哑然了,他磕巴了一下:“可丞相牺牲了常房,能让朱褒不叛乱么?”
“不能,”诸葛亮冷静地说,“但是足以将朱褒反叛的时间往后拖。”
“可惜常房了。”赵直惋惜地叹道。
“若是舍一命能保住国家稳固、社稷安泰,亮也愿意。”诸葛亮说起慷慨的话用的却是平静的语气,可是没人会怀疑他的诚心。
赵直沉默着,他在想诸葛亮的话,以残忍的手段牺牲个人利益,从而保住国家的稳固,于个人不公平,于国家,甚或于更多的人,也许是最大的好处。
没有人能阻挡诸葛亮的残忍,蜀汉是他的全部信仰。为了这个国家,这个由他亲手建立的国家,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他愿意把自己放在国家的祭台上当作歆享,只要能让蜀汉薪火相传,让那社稷坛上的神圣火光持续燃烧。
“丞相之心,是为国也。”赵直最后总结了一句。
夸赞的话却透着股批判意味,诸葛亮听出来却不在意,他将案上的文书一册册拿起来又放下去:“越帯さ母叨ㄔ绷颂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