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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马半生,从二十岁举孝廉开始,历经数十年辛苦遭逢,讨黄巾、刺董卓、合诸侯,伐徐州、挟天子、平袁绍、征刘表……征战劳碌,兵燹不断,他成就了举世瞩目的英雄霸业,也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的枭雄贼臣。
是非功败,都是后人的笔头功夫,身前行事顾不得那后世议论,他一生强硬,早就习惯了指责谩骂,在阴谋阳谋中游刃有余,连皇帝都是他手中的人偶,何况区区几个死谏愚臣呢?
可是,年岁渐增,衰老降临,竟似也开始担心人家的议论,神经质地听不得半点反对意见,疑心病越来越重,睡梦里还被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一闭上眼睛,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都出现了,一张张血淋淋的脸,吐出三尺长的舌头,厉声怒骂道:“曹操,你这个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他也困惑了,自己明明是汉家功臣,为分崩的汉室平定天下,为什么屡屡被斥责为居心叵测的奸臣呢?可自己的内心难道没有过篡夺皇权的野心么?加九锡之礼、进位魏王、同天子驻跸,这些都是篡位的前兆,皇帝该有的一切,权力、荣誉、江山他都有了,除了欠缺一个皇帝的名称。
后世会怎么评价曹孟德呢?
汉臣?汉贼?英雄?枭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车窗外刺眼的阳光射进来,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人马的行走声仿佛隔着纱透进耳朵,显得那么不真实。
汉中的天空没有邺城明净,这里的山太高,气候太炎热,饮食不合口味,女人的嗓门太大,任何一样都令人厌烦,而他居然为了这块鸡肋苦苦守了四年。
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杨修真是聪明,他下达的口令无人领会,唯有杨修通透了解。可他却恨透了杨修的自以为是,更可恨的是,杨修居然卷入自家的子嗣夺嫡中,他以为他是谁,敢掺和曹家的内部权力纠葛。
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们,无边的烦恼又涌了上来,他的这些儿子啊,个顶个的聪明,个顶个的有心机,儿子太蠢让人忧愁,儿子太聪明也不得安心。为嫡位之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儿子们以为能瞒过老父,而他冷眼旁观,早就看在眼里。他最后立了曹丕为嗣君,瞧着曹丕乔装辞让的虚伪模样,他真想当场戳穿。曹丕是太像他了,又太不像他了,他们一样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但曹丕永远没有他的雄阔气魄。
家里的事还乱糟糟的没有了结,朝中迭起变故,不是这个郡县起事,便是那个臣僚谋反,乱局像清早掉下的碎发,撒了一地,理也理不顺,让他在汉中前线也不得安心战事。
他来汉中之前,黄门侍郎刘廙曾上疏劝阻,他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夫夷狄之臣,不当冀州之卒,权、备之籍,不比袁绍之业。然本初已亡,而二寇未捷,非暗弱于今而智武于昔也。斯自为计者,与欲自溃者异势耳。”
自溃……这个刘廙真是一针见血,身困于汉中,与刘备整日拉锯,前不得前,后不得后,大后方频繁兴事,这正是自溃之象。
车又颠了一下,肩上的侍妾仍是没有醒,曹操觉得脏腑要被抖了出来,一种恶心的呕吐感搅得他头晕目眩,他把着车窗,将脸探出一半,呼吸着外面干燥而滚烫的空气。
远去的汉中平原犹如一张氍毹被重重山麓遮挡了,仿佛是拉紧的大幕,闭合了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他怏怏地想到,真便宜了那个织席小儿,就把汉中让给他吧。
回去了,回去邺城做魏王,然后……
然后怎样呢?曹操不太敢想了,头在一阵阵地刺痛,他知道是旧疾犯了,捂着脑袋压抑地呻吟着,最后忍耐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吼叫。
侍妾被曹操的吼声吓醒了,她睁眼看见抱着头闷声喊叫的曹操,害怕地喊道:“大王!”
剧烈的疼痛让曹操的视线混沌了,面前晃动的脸是谁?那一头披散的头发像是一张裹尸布,他觉得那是董承,是董贵妃,是伏皇后,是吕伯奢一家人……他们狞笑着,没有眼球的眼眶里流出浓浓的血,腐烂的手伸向自己,伸向自己……
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疯狂了,他不顾一切地按住腰间的长剑,果断地一抽一送!
凄厉的惨叫声响遏耳际,士兵们都停了步子,惊诧的目光一起抛过去,有将领慌张地奔到金根车前,看见一股血缓缓地流出车内,滴滴答答地掉落,被车轮一撵,印出了长长的红色痕迹。
“魏王!”吓白了脸的将军们顾不得了,凑过去一撩车帘。
车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曹操手里持着一柄拔出鞘的长剑,剑身上还在滴着血。他的脚边倒着那年少的侍妾,血从她的胸口汩汩涌出,她像是一条被闷死在茧里的蚕虫,蜷曲成一团挣扎着,双足一蹬再一蹬,就没有声息了。
曹操茫然的眼神中空无一物,他木然地看着那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当啷”,长剑掉脱于手,他发出了一声低而模糊的叹息,软软地瘫在坐榻上。
※※※
清凉的风吹过定军山头,波浪般跌宕在连绵的十二座山峰,仿佛十二位赳赳武士,牢牢地守卫着广阔的汉中平原。
漫卷红旗插遍了定军山的苍翠青色,风吹旗响,满山都呼应着哗啦啦的清脆声音,仿佛成千上万的欢呼。
从定军山主峰上鸟瞰,静婉的汉水流淌在山脚,向南一路奔涌,一直汇入长江,江水如玉带绕山,而山犹如珍珠嵌水,山水相间,相得益彰。
真是个虎踞龙盘的胜地,刘备站在定军山的最高处,山风吹得衣衫鼓荡,虽在炎热夏季,而浓郁的山林里却甚是荫凉。
马谡眺望着山水相间处,袅袅淡烟如泣如诉,感慨道:“真是好地方!”
刘备看了他一眼,戏言道:“比成都如何?”
马谡想了想:“差一点儿。”
刘备朗然大笑:“老实话!”他抬起手,抚抚马谡的肩,“想不想回成都?”
马谡为难地扭捏了一番,还是诚实地说:“想……”
刘备又是大笑:“我便喜欢你说老实话,别跟那些说假话的文墨吏学坏了,刚披一身官服,便学会满嘴撒谎。”
马谡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因听刘备说起成都,关于成都的繁华锦绣便飞入了心里,搅得他片刻不宁,他巴巴地问道:“主公,我们要回成都了么?”
刘备眯着眼睛:“快了。”他微微回过头,看见法正从山道上款款走来。
“主公!”法正将一册表章递给他,“这是群臣所上请封主公为汉中王表,请主公过目!”
刘备悠闲地展开表章,手指轻轻地划过那长长的臣僚名字,他在“军师将军臣诸葛亮”上久久地停住,唇角弯起亲切的笑:“孔明……我还真想他……汉中战事胶着,益州郡又起叛乱,他不得已屯守江阳,又要为前线运送兵力辎重,又要兼顾后方安危,难为他了……”他把表章合上,“好,就这样吧。”
他认真地看住法正:“孝直,汉中已得,可以着手攻取东三郡了。”
法正道:“正是,可兵分两路,北下汉中,南出荆州,两路夹击,确保万无一失。”
刘备思忖着:“让孟达从宜都北上,先攻房陵,至于北路,”他停顿了一下,“就让封儿南下沔水,攻西城上庸。”
法正没有异议,他提醒道:“主公,再一事,需选定镇守汉中之将。”
刘备踟蹰着:“孝直有合适人选举荐么?”
法正没说自己是否择定人选,却富有意味地说:“主公是否已默定汉中守将?”
刘备从容地一笑:“孝直知吾也,只是恐要排除众议,我欲破格擢升,宣令之日会惊吓众人也。”
“只要张将军服顺,旁人断断不敢非议。”法正的话说得很实在。
“翼德么,”刘备很淡地笑了一声,“他若不服,我去和他说。”他收住了笑,询问道,“孝直,我欲设置五军,你看如何?”
法正道:“五军?甚好,只是要慎选领军之将。”
“我选了几个人,”刘备扳着指头细细数来,“云长、翼德、孟起、汉升为前后左右四军之将,中军由我统领,子龙……子龙统帅亲卫,建为白毦军……皆给假节之权,哦,不,云长需假节钺!”
武将专阃一方,朝廷往往委以便宜行事之权,一般分为假节钺和假节,前者比后者权大,刘备单单给关羽假节钺,这是要加重关羽的权柄。在夺得汉中后,关羽北攻襄樊的战役即将打响,和刘封、孟达攻打东三郡相互呼应,势必要打通汉水,东逼许都,践行隆中对两路出兵战略。
法正虽然觉得刘备着急,可他并不反对拓境,只是叮咛道:“云长若北出襄樊,江陵需留重兵把守,后方不能丢。”
刘备轻松地点点头:“你放心,云长几次来信与我商讨襄樊之战,他已秘密排兵布阵,也知在江陵需留下重兵,轻忽不得。”
法正稍微放宽了心,耳听得刘备轻飘飘地说:“孔明上次进表,说张裕妄蛊人心,他已行便宜逮拿此人。张裕至今还关在成都牢狱里,孝直以为该怎么处置他?”
法正一愣,刘备忽然提到张裕,他尚有些措手不及,但因一向对张裕无好感,随意地说:“这个人话太多,唯有关起来才禁得住他那张口!”
“那就杀了吧。”刘备无所谓地说,语气很轻巧,不似在谈及血腥的杀人,倒像在说寻常的三餐饭。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闲适地望向远方,苍茫的天水之间升起了薄薄的雾水。一行鹭鸶掠过水面,向南轻盈飞去,越过高山栈道,飞向他望不到的地方,在那锦绣如花的城市里,有他绵长的怀想。
※※※
建安二十四年七月,刘备在沔阳设坛场,陈兵列众,群臣陪位,读毕朝廷奏疏,拜受玺绶,御九旒王冠,进封汉中王。
汉中王刘备,此刻站在沔阳高耸如壮士脊梁的坛场上,阔大的风从辽远的天空落下,又呼啸着卷上苍穹,拜坛下排列着上万静默的士兵,如荒野上挺拔的青松,在肆虐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