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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不退学不行了,不退学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欺负诺娃。
诺娃现在能非常准确地理解妈妈说的每一句话了。她听懂了“苏联老大哥翻脸”与她这个中俄混血儿退学的必然联系。
诺娃把白晰的肩膀往被筒里缩了缩,收紧了被口,生怕被窗外的贼眼窥见。
她像中苏边境黑虎镇上的一些野男人一样迷恋着她自己混血的身体。自十四岁之后,她就开始为自己的身体而骄傲,而自豪,而活着。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东北精壮男人和俄罗斯漂亮女人的血。
前几年,在课堂上学到“精品”一词时,对中文的理解总是落后于其他同学的诺娃,超乎寻常地站起来抢着回答问题:“精品,乃精良的物品,上乘的作品。我就是我爸我妈的天作之精品,我的五官件件都是精品。老师,我这样解词和造句对吗?”诺娃的话音未落,已是满堂哄笑。在课堂上总是板着脸的女教师,笑得老半天直不起腰来,说:“孩子呀,你回答得很好,解释得很好。不过,精品这个词一般不用来形容人的器官。不过,你确实是一个称得上精品的美丽女孩。孩子,很好,以后要像今天一样敢于站起来回答问题。”
放学后,有个顽皮的男孩子拦住诺娃,要看她胸衣里的精品。她抡起书包,把那男孩打得鼻血四溅。那男孩子哭喊着:“罗诺娃,你是一个没爹的私孩子。黑松林里的老参精与你妈相好才生了你。”诺娃的性格本是温和的,但一旦受到同伴的欺负,尤其有人骂她是个野种时,她会暴露出野性的一面。她脸上带着笑容,手上却用狠劲拧那男孩子的胳膊:“笨蛋,连大人是怎么生孩子的都不知道呀。”镇上的人都说诺娃早熟,14岁时就有坏男孩用“风姿绰约”、“人见人爱”来形容她了。所以,那个坏鼻头骂她是深山里老参精的种她是不信的,她知道男女是怎样生娃的。但是,在她的印象里确实没见过自己的爸爸。她时常告诫自己:“我现在虽是一个没爸的孩子,可我不是野种。谁骂我是野种我就跟谁没完。”
这之后,罗诺娃又狠狠地收拾了那坏鼻头一次。这次没打出他的鼻血只是让他穿件单衣坐在雪窝里一动不许动。她问:“以后还要不要看我胸衣里的精品了?以后还骂我是野种不?”那孩子流出的鼻涕都把嘴冻封了,好不容易才张开嘴,说:“不敢了,不敢了。可我真不知道你爹是谁。”她问:“你知道我妈是谁不?”那孩子想都没想就说:“我知道,你妈是江东过来的老毛子。”她抓了一把雪狠狠地塞进了他嘴里说:“记住,我妈是革命烈士的女人。”那孩子点头,呜咽着吐出雪水,却又认真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爹是谁。”她又团了一个雪球塞进他嘴里,说:“你可真是个大笨蛋,我妈是革命烈士的女人,你说我爹是谁?我爹是革命烈士呗。记住了。”那孩子双手抱肩,全身抖动不止,哆嗦着说:“记住了,记住了。以后我再也不要看你衣服里的精品了,只看你脸上的精品,行不?”她笑了,说:“老师不是说过了,人的器官是不能称之为精品的,记住了?”那男孩嘴里说着“记住了,记住了”,抓起衣服,跌跌撞撞地跑了。
在学校里,同龄的男学生是好对付的,让罗诺娃收拾不了的,是社会上几个比她长几岁的大哥哥。他们一有机会就和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有的还动手动脚。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蹿出一个大男人,把她连拉带抱弄到了树林里。这事要是碰上胆小的女孩子,吓都吓傻了,在傻愣之间人也就完了。诺娃却不同,越是在逆境中,越是受人欺负的时候,她的胆子越大。她一边同那个坏男人对打,一边大喊大叫。就在她体力不支,将要被按倒在草窝里时,她的妈妈循声赶来,那男人落荒而逃。妈妈搂着她,坐在草窝里哭了好长时间。妈妈说:“家里没男人受人欺。今后,我们要活得像男人才行。孩子,你很勇敢。命可丢,但不能让男人欺负了。”
从那时起,罗诺娃决心要做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小女人。
罗诺娃躺在被窝里从来没有觉得妈妈做的棉被像今天这样暖和。她把眼睛从雪映白光的窗上挪开,爱怜地看着妈妈干活。
妈妈正骑在木马一样的弹棉花机上劳作。诺娃每天早晨都是在咿咿呀呀的风轮声中醒来。那声音是在那巨大的竹制风轮口里发出的。妈妈那双灵巧的腿,像在没人的柏油马路上骑自行车一样蹬得飞快。
看妈妈弹棉花真是一种美的享受。妈妈不是那种丰乳肥臀的俄罗斯女人。她的身材非常健美苗条,皮肤白得像太阳底下的雪,面容的俊俏更不在话下。诺娃之所以为自己的身体而骄傲,而自豪,而活着,就是因为她的身体与妈妈的身体几乎毫无二致,只是她还略显单薄一些。
在盛夏里,妈妈骑在木马机上弹棉花的情景,诺娃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了。妈妈应对炎热的方式,是全身只穿件大裤衩坐在木马车上蹬风轮。她把板结的旧棉花送进棉花机的嘴里,另一边便吐出了蓬松如白云的新棉,扬起的微细白棉毛笼罩着她半裸的身体。最抢眼的还是妈妈那双手。诺娃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手。白如细棉,长软而有力,灵活得能变戏法。记得有一次妈妈摩挲着自己的手,自顾自怜地说:“这本是一双弹电键的手,可惜了的每天让它摸锄把子,抓磨杠子。”诺娃不解:“妈,弹电键是什么意思呀?”妈妈一愣,说:“噢,弹电键呀,就是弹钢琴。”后来,诺娃就经常说:“妈妈有一双弹钢琴的手。”
随着上下蹬踏风轮,妈妈那对漂亮无比的乳房活脱一对白兔上下蹿动,搅拌着她周身的棉絮儿也飘荡起伏,煞是好看。
记得十一二岁时,诺娃有几次情不自禁地从被窝里跃起,扳住妈妈的肩膀,猛烈地亲吻吮吸她那诱人的乳房。妈妈的脸“腾”地一下红如晚霞,浑身颤栗着不知所措。有一次,妈妈面目表情非常痛苦,牙都把下嘴唇咬出了血。她气急败坏地把赤条条的小诺娃,扔进了刚弹出的棉絮筐里。诺娃惊吓之后,躺在舒服的棉絮中不想出来,肌肤与棉絮的直接接触产生了酥痒无比的感觉。蛋青色的阳光泛着气息,透过窗纸照着那堆棉絮,使它们也隐隐泛着蛋青色的光芒。这时,诺娃听到了妈妈非常怪异的剧烈的呜咽声。透过青雾般的棉絮,看见妈妈双手抱胸仰天长鸣。诺娃真吓坏了,她觉得是她咬痛了妈妈的乳房。诺娃缩在棉絮里不敢出来。她“吧唧吧唧”嘴巴,觉得有一股咸渍味。那是妈妈乳房的味道。妈妈的乳房没有了过去那种特有的醉人芳香。现在,妈妈身上散出的更多的是这个破旧房屋里、这个乡村小镇上无处不在的气息。
从此后,诺娃再也没有袭击过妈妈的乳房。撒娇之时,也只是扑到妈妈的怀里,说:“妈,你真美。”妈妈则果断地把诺娃推到一边,严肃地说:“以后都成大姑娘了,别再这样小孩子家家的,更不能婆婆妈妈的。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们要活得像个男人!”
这个家十几年来都没有过男人了,对诺娃来说,“男人”这个词听起来十分新鲜。诺娃的朦胧记忆中,也曾有些人上门给妈妈提过亲,妈妈总是不冷不热地把媒人晾在一边,有时还断然拒绝,大声把媒人喝斥走。诺娃渐懂人事后,能明显感觉到,妈妈周围经常驻留一些男人异样的目光。
诺娃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被窝里抬起头,说:“妈,你今早还没开门出屋吧?”妈妈说:“傻孩子,大雪封门,怎么能出得去。”诺娃说:“妈,你信不信,我家窗前肯定有人的脚印。”妈妈一傍:“你怎么知道?”诺娃说:“我感觉到的。”妈妈就拿了凳子,站上去打开高处的一个小天窗,往外一看,然后吃惊地回头看了诺娃一眼。诺娃披衣起身,登高外瞧。果然有两趟深深的脚印,严格地说是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蹚出的两条沟,从窗前一直通到墙脚下。很明显,这是有人从墙头上翻身进来,又原路返回,并且是在下半夜雪停后进出的。妈妈无声地关上小天窗,长叹了一声,又坐回木马机上弹棉花。
诺娃裹着被子偎在炕上,看着妈妈弹棉花。妈妈弹棉花的动作十分和谐,手脚停放拉动的位置不用眼瞄也总是准确无误。妈妈说,从她怀上诺娃的那时候起,就和诺娃爸一起学弹棉花。十几年的弹棉花历史,使她的手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两年,妈妈还不止一次地说起过,这弹棉花机曾是她和诺娃爸从事革命活动时不可缺少的工具。诺娃感到好奇,问这弹棉花机又不能当刀枪用,怎么能成为革命的工具?妈妈神秘地笑笑。有一天,趁妈妈不在家,诺娃把弹棉花机大卸八块,但没有看出它究竟怎么能当革命的工具,却招了妈妈的一阵追打。妈妈说:“咱家那个大弹棉花机才是革命的工具,你怎么把这台小弹棉花机给我拆卸了?”诺娃问:“那台大的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妈妈气还未全消,就说:“飞天上去了。”诺娃知道弹棉花机是不会飞的,妈妈在哄骗她。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很认真地对诺娃说:“今早是你的最后一次懒觉了。从明个起,你就跟我学两样东西。一是学弹棉花。你从小耳濡目染我弹棉花,很快就会学会的。学会了,就替替我。我好腾出手来干点别的。二是跟我学俄语和英语。这俄语你从小会说一些,但还远远不够。这英语你从未学过,以后得跟我学。不上学了,其他文化课实在学不成就算了,这两门外语我们有条件,又不花钱,你必须要学,以后会有大用处的。你先记下我的这句话,以后再评判我让你学外语的做法对不对。”
对妈妈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诺娃没有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像这样大的事,诺娃必须按照妈妈的意愿去做,没有别的选择。
在孩提时代的印象里,妈妈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看到妈妈那刚毅而静寂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