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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二躺着的方向指了指,语气越来越强烈,“因为捕杀动物,人们甚至会被丢进监狱。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吃得饱的人和吃不饱的人的区别。我们有一条河,虽然旱季里它的水量还不如佩伽索斯号的淡水管道,但是还好歹维持着一片草原,还有大象。谢天谢地,是它们让我们不曾饿死。”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镇魂觉得船舱里渐渐温暖起来。那些灰色的庞大影子已经失去了轮廓,在空气中融为一片浓稠灰雾,几乎能够在皮肤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她的睫毛上凝聚了水气,使视线变得模糊。
克雷蒙结束了他的演说,深深吸了口气,以缓慢而咬牙切齿的语气说道:“所以,您有什么资格来饶恕我们?”
叶飞廉发出短促的冷笑,高声用同一种语言说道:“马莫塔西亚至今仍有人死于饥饿。而你,你尽可以陶醉在自以为是救世主的幻想里。”
逃之夭妖 IX
“是的,依然有人在挨饿。因为那些富裕的白人国家,他们不准我们用象牙换粮食,为了让那些愚蠢的大肉团活下去,宁可饿死他们的同类!”克雷蒙牵动脸部肌肉,扯出一个歪斜的、神经质的笑容。“他们都疯了。”
“疯了人的是你!”回答他的,是叶飞廉狂怒的声音,“1994年,马莫塔西亚内战期间,疟疾流行,‘希波拉底联合会’,一个国际医疗救济组织,派遣志愿医疗队到马莫塔西亚提供紧急救援服务。可是你们并不信任这些外国医生,担心他们是白人独裁政府的同伙……暴风革命军袭击了医疗队的营地,抢走了发电机和药品,还向营地内投掷土制手榴弹。”
“我们需要发电机。而且我们是军人,不是牧师。”克雷蒙漠然地回答。
镇魂蹙着眉头,观察少年的表情。他就像个正在倒计时的炸弹。
“你们杀死了我的父亲,他就在那个营地里,他是一个曾经治疗过几十个马莫塔西亚人的医生!而你,就是当时袭击者的头领。”
“哦……现在我记起来了。”克雷蒙碧蓝清澈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叶飞廉。
“医疗队的司机是个非常忠实善良的当地人,我父亲治好过他小女儿的急性阑尾炎。他一直设法写信给我,把他能打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告诉我。我学习你们的语言,拼命打工,希望有一天能攒够钱到孟买去,搭上佩伽索斯号,找到你……”叶飞廉深深呼吸,仿佛就要被自己喉咙里喷发出来的语言噎住一样。“自从知道你离开马莫塔西亚,潜入佩伽索斯号的那一天起,我就这样盼望。当我知道佩伽索斯号将代替森托罗斯号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知道上天在暗示我,是时候了。”他佝偻着背,一瞬间镇魂以为他是要向前跌倒,但是下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叶飞廉从宽松牛仔裤腿下的军靴里拔出了一支轻巧的武器。Smith&Wesson 9毫米口径手枪,便于携带、弹量十足。
克雷蒙将发射筒指向面前愤怒的少年,像是随时都会喷射出死亡的火焰。“在你开枪前,我就会把你轰成粉末。”
“我不介意!只要你死,我什么都不介意!”叶飞廉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却不再破碎,他笑了起来。“你不敢用那支火箭筒,克雷蒙先生。如果你向我发射火箭弹,引发的爆炸会把你自己也杀死。而且,倘若你还不想放弃你的货物,就得保证这艘船平安到港,每一个人都完好无缺才行。如果一个——比如说,一个当红歌手在船上失踪,一定会有警察上船搜查的,那会让你很为难,是不是?”
“小子,你试试看。”克雷蒙一度愉悦而温柔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我并不怕死。”
叶飞廉冷笑道:“如果你敢用它的话,刚才我根本不会有机会把话说完,也没有机会拿出我的枪。你不敢。”他停顿了一下,货舱内死寂得可怕。他继续笑道:“但是我敢。”
他手中的金属制品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他打开了保险。作为回应,克雷蒙稍稍抬高了发射筒。
镇魂紧张地向她的同事瞥了一眼,就在这时,一大滴水几乎是砸在了她的鼻子上,丝丝生疼。其他水滴三三两两地落到她脚边的钢质地板上,溅开许多硬币大的深色痕迹。她惊愕地抬头看天。
没错,不是天花板,是天。
头顶的天花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厚湿润的雨云,被狂暴的高空气流推动着,撕扯着,变化万端,云层缝隙中隐隐可见闪电的裂痕。
有一种游戏是这样的,把一些空白纸条平均分成4堆,在第一堆的纸条上分别写下不同的时间,余下三堆分别照样写好地点、人物、事件,然后从每堆中随意抽取一张纸条,组合成一个句子。这种游戏很有趣,时常能够组合出“台风登陆的夜晚/玛丽莲·梦露和墨索里尼/在高压电线上/驾驶拖拉机”之类的荒诞句子。
“暑假的某一天/一个拿着火箭筒的走私犯、一个持枪的少年、两个保险公司职员以及一只昏死的蒲牢/在轮船货舱里/被大雨淋湿了。”镇魂茫然地想,这也是一个好句子。
像是有谁像清水内滴入一滴牛奶,空气中的水分微粒逐渐凝聚成肉眼可见的薄雾,带有陌生的清新植物气息。不断变浓的乳白雾霭中,雨点猛烈拍击着地面。雨点的声响忽然从清脆变为模糊,仿佛落在了某种比地板更柔软的表面上。同时,镇魂感到她的鞋子稍稍下陷了一两厘米。她脚下不再是钢质地板,而是茂盛的野草,叶子的尖端被洗得闪闪发亮,显露出浓郁而美丽的绿色。草叶下面是柔软的浅褐色土地,被雨水浸得表面成了一层泥浆,使每个站立在上面的人都觉得步子不稳。没有四壁,没有天花板和地板,货舱全然消失,他们站在一片大雾弥漫的雨季草原上。蒲二不省人事地躺着,耀目金发沾染了泥浆。
镇魂看着捕梦。
捕梦安静地站在她与叶飞廉的身后,脸色略显苍白,双目紧紧闭合,俊秀的眉宇拧结着。
镇魂曾经从案卷档案中读到过一种高级幻术。那是以巨大的精神力量,将催眠师脑海中的幻象暂时化为实体,建造出一个小小的独立世界。他说要有电,就有电;他说要有光,就有光——捕梦就是这个小小世界的造物主,而其他人都是闯入这个世界的外来者,他只要动一个念头,就可以轻易地毁灭他们的思想与肉体。
他们都置身于捕梦的心之风景中,像是画幅长卷中的如豆小人。
长缨财团于19世纪中期由一家中国银庄、一个英国船运公司、一所意大利温泉疗养院、一处南非金矿、一家北美报社与一个俄国大学共同投资组建,近200年后,这些机构大半已经倒闭或合并,它们的人脉、资料与声誉却由长缨保险特别部全数继承下来。根据它们留存下的资料,镇魂知道,在公元元年之后,能够长时间使用这样规模的幻术的催眠师总共不过三四人。
但是,捕梦……
镇魂在心中无声而恳切地说着:“所有使用过大规模幻术超过十五分钟的催眠师,没有一个能在催眠结束后活过三个月的。这种幻术的消耗太大了……你不能这样冒险。”她知道,他听得见她。
捕梦没有回答。他的意识在急速流动,镇魂能感到他正全神贯注于某些事物……她不敢再惊扰他。
逃之夭妖 X
叶飞廉没有改变姿态,也不曾改变视线的方向,然而,从眼角余光内看见的奇异景象,已经使他持枪的右手微微颤抖。
克雷蒙却几乎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这是幻觉,是幻觉……他用力眨了几次眼,四下环顾,发出喃喃的低声诅咒:“这到底该死的是怎么回事……”
他熟悉这乱暴零落的雨,熟悉空气中苦涩的青草气味,熟悉这半雾半雨的奇异天气,熟悉他脚下草丛中那些寒伧的细小黄花。这是他的家乡,是马莫塔西亚的雨季草原。但他不该在这里。他此刻应在远离家乡的北半球,西太平洋,一艘巨型豪华邮轮的第三层底舱内;天气该是晴好,东南风,浪高3到4米,而不是对流降雨加局部有雾。
他忽然快速转动眼珠,惊疑地看向浓雾深处。在那深邃不可知的流动的白色中,传来微弱但清晰的声音,是茂盛草丛在动物脚步下倒伏又立起。灯塔雾角般的深厚声音自远方传来。四面八方,数十个同族的声音前后应答,此起彼伏。它们一步一步地聚拢来,把他们圈在中心。模糊视野中渐渐有了影子,一尊尊庄重如山,偶尔扬起鼻子搂一搂身边幼崽,巨耳懒洋洋扇动,驱赶潮湿天气里孳生出的营营蚊蚋。
他怕自己是在濒临疯狂的边缘。他熟知的世界忽然消失无踪,仿如陷入无法醒来的恶梦,唯一可以信任,且实实在在掌握在手中的东西……只有这具火箭筒。
打碎这个世界。打碎它。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多年的游击生涯,使得本能反应的速度快过头脑运转,他的手指,他的脚,他的枪与匕首,都像是具有独立意志,可以自主行动,却又协调敏捷。他们这样性命朝不保夕的人才知道,就是凭着这种直感,他们才能活下来,超越一切概率与平均数,一直活到战争结束。
连捕梦都没能来得及读出他的思想。在镇魂有所反应之前,克雷蒙已经猛然将火箭筒抬起,向着混沌难解的天空发射了一枚破甲弹。光与烟瞬间将世界漂白,人眼暂时失去视力。惊人轰响过后,他后仰的身躯也不曾因为后座力稍见摇晃。毕竟,在这方面他是个专家。
停了片刻,自阴霾天空深处再次传来巨大的碎裂与爆炸声,每个人都本能地抬手遮住了脸,被扑面而来的呛人热流推得稍稍后退。
镇魂忽然惊愕地扬起眼睛,她听见某种物体高速坠落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由远及近,自上而下。一个小黑点出现在刚才破甲弹消失的地方,而后急遽变大……不,是急遽下跌。
她与克雷蒙同时向后一跳,不明物体呼啸着砸在他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