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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些金银宝货,原是四方敬奉圣人,圣人又赏赐于我,其中若有违禁之物,我会令人捡出留下。”梅妃叹息道:“我居于高墙之内,此心已死,要之无用,不如叶司马拿去,以充辽东军资,算是我为圣人分忧的一片心意,你不可拒之!”
她拿出“为圣人分忧”的话来,说得冠冕堂皇,周围隐隐也有啧啧称赞之声,那些护卫的御林军士更是眼睛里能喷出火来。叶畅略一犹豫,只能抱拳道:“娘娘如此说,臣就不好再推辞,只是御林军士随行护卫,亦是颇多辛苦,还请娘娘分一些相赐,以谢其辛劳之功。”
“依你就是。”梅妃说了之后,车内便再无声息。
听说有财物相赐,那些军士总算高兴起来,车驾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避让,他们掀起一路烟尘。
“这位娘娘有些古怪。”跟在叶畅身边的张镐道。
岑参点头道:“是有些与众不同,倒是位巾帼奇女,竟然想到以私财充军资,可惜了。”
张镐却摇头,低声道:“我说的古怪不在于此,她入上阳宫后,再难得见圣颜,宫中使女太监,若无钱财赏赐,只怕日久便会有怠慢之举……她应知此事,却仍尽捐私财……实是有些古怪。”
他二人嗟叹了几句,发觉叶畅一声不吭,想到这几日叶畅被梅妃召去相谈,偶尔他二人也会被请入坐陪,那位娘娘谈吐实在是不俗,自此冷宫寒秋不知岁月,确实是可惜,故此以为叶畅也是同情梅妃,便岔开话题,更言其余了。
唯有叶畅自己,明白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第268章 独自凭栏休上楼
在李隆基之前,上阳宫便是大唐东都一座重要的宫殿,高宗、武后,都曾长时间居住于此,便是李隆基自己,东巡之时也会来到这里。
只不过随着李隆基年迈,渐倦远游,此地便冷清下来。
梅妃住进来,在上阳宫里引起了不小的哄动,有同病相怜的,也有因为梅妃曾经得宠而觉得痛快的,此人心使然,古往今来,尽皆如是。
不过因为打发梅妃来此的旨意中明确有让她管理上阳宫事务的字句,故此明面上,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女,都不敢太过怠慢。只是这位梅妃娘娘大约是舍不得长安城中兴庆宫里的恩泽,才下车驾,便让人看到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一路。
“从长安哭到洛阳,水倒真是不少呢。”便有怀着恶意的小声议论。
“嘘,这位娘娘虽是被贬来,却操持着咱们的生杀大权,而且听闻她以往甚为得宠,地方州郡官员,抢着派快马为她送梅花呢!”
“以前再如何,现在也完了,杨妮岂会放虎归山,让她再有亲近天颜之时!”
这些议论仿佛都影响不到梅妃,她只是一脸悲戚,对于此地太监给她安排的宿处也拒绝了,却要了上阳宫最西南边的一处院子,那处院子上有楼,倒是可以登临其上,西看谷水,南望洛水。
梅妃在楼上南望,忽然又是泣下,唤人拿来纸笔,似乎要写什么东西,却终究是一字未动。
当夜宿下无话,次日梅妃不吃不喝,只是凭栏而望,一天都是悲悲切切,看得身边的宫娥、太监都是为之心酸。只到傍晚时分,她才用了一碗粥,然后早早歇息了。
见她睡下,宫娥欲熄烛,梅妃却道:“休要熄烛,我怕黑。”
宫娥自是依言退下,却不知道,当夜深之时,梅妃却悄悄爬了起来。
她独自登上了小楼,举目四望,到处一片朦胧,半轮月亮挂于天宇,照着这灰沉沉的大地。她向南边的洛水望去,洛水上倒是有几点渔火,依旧未灭。
一直站到了后半夜,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声,梅妃下定了决心。她下了楼,慢慢来到了御沟之旁。
御沟之外,有夹墙,夹墙里有值守的卫兵,不过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卫兵数量并不多,夜晚巡视得也少。
梅妃缓缓走入水中。
四月已经是进入初夏了,故此水温不算太凉,但她还是哆嗦了一下。
“御沟有水道可通洛水,娘娘若能自御沟出来,便可避过阻拦,只要娘娘事先做足准备,留下种种痕迹,待发觉娘娘不见时,他们只会以为娘娘跳水自尽了。”叶畅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耳中,她仿佛再度置身于新安:“娘娘唯一须虑者,乃是御沟之中必有铁栏,不过那铁栏在水中浸泡多年,至今已有七十年,早以锈朽不堪,我会遣人潜入水中,将那铁栏锯穿,做出是年久失修的模样,娘只需穿栏而出就是。”
一咬牙,梅妃顺着御沟就往外而去。
这御沟乃是分谷水一支入上阳宫而成,水并不深,才及腰处。梅妃乃闽地之人,自幼生长在多水的乡间,倒是有两分水性,她又极为小心,激起的水声并不大。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了铁栏,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颤。
叶畅会信守承诺么?
她用来要挟叶畅的那张纸,已经还给了叶畅,若是叶畅背信,她如今完全是无可奈何了。
黑漆漆的水门中,什么都看不见,梅妃有些绝望地再度想:他会信守承诺么?
她却不知,白日时,叶畅在洛阳城大观园里与众人交待事宜时,心里也在想同样的问题:要不要信守承诺。
如今梅妃已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他的,不去助梅妃,对叶畅完全没有任何损失,梅妃便是将两人之约说出来,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叶畅的脾气,向来是不喜欢别人要挟,当初边令诚要挟他,叶畅便怀恨在心,后来设计杀了边令诚,还嫁祸于皇甫惟明。此次梅妃要挟他更甚,依着他的脾气,少不得要报复梅妃一回。
但梅妃还他纸时那眼神,却总是在他眼前闪动。
倒不是他对梅妃有什么情愫,只是这个深宫中的不幸女子,对于自由的渴望和不惜代价,又对于自己尊严的坚持,让他刮目相看。
他自问,若是自己换作她的位置,能做到她这个地步么,能做得比她更好么?
“叶司马今日有些魂不守舍啊,莫非是担忧辽东局势?”他的心不在焉,落到了张镐眼中,张镐笑道:“方才贾兄不是说了,辽东传来了消息么?”
积利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没有安禄山传得快,但这时也到了洛阳,贾猫儿在洛阳主持事务,消息便到了他的手中,叶畅来到洛阳,也就得到了这个消息。情形并没有安禄山上奏的那么恶劣,契丹真正进入安东的只有一部,乃是迭剌部约二万余人,如今离积利州还远。
“我并未为此事而忧……”叶畅摇了摇头。
“那还有何事可忧?”
众人相询,叶畅一笑置之,并没有说出来。梅妃之事,太过离奇,说出来之后,徒乱人心耳。
他心中有所思,起身更衣,出来之时却见到了骆守一。这老道人从药王观出来到洛阳,乃是应叶畅之所邀,叶畅请他去辽东传播医术。想到这老道人颇有几分道行,叶畅便问道:“师兄,我心中有一惑,请师兄指点。”
“难得师弟你也有疑惑啊。”骆守一微微一笑:“只管说吧。”
“有人托我办一事,但此人曾算计过我,我不知当不当替其人办。”
骆守一听到叶畅这样问,脸上的笑容收住,变得肃穆起来。
他一直都在关注着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弟,如同善直希望大兴释家一样,骆守一也希望大兴道门,在他看来,叶畅便是今后四十年道门大兴的关键。
只是叶畅性格当中有些东西,骆守一觉得有些偏激,比如说,对待得罪他的人,一有机会便穷追猛打,丝毫不顾忌伤及旁人。
虽然有些时候叶畅这样做乃是迫于无奈,但骆守一觉得,在无奈之外,还是多保有一分仁恕之心为好。
“师弟何须问我?”想了一会儿之后,骆守一道:“当初在洛阳城外,你安置灾民不也是为人算计不得不为之?若此事是对的,便是有人算计,你也去做,若此事是错的,便是无人算计,你也不为之。师弟你向来行事,不都是如此么?”
“只问是非对错,不问是何人……我明白了。”叶畅向骆守一长揖:“多谢师兄!”
“何必谢我,是你本心。”骆守一捋须一笑:“久闻你这大观园之名,师弟也不安排人手引领为兄一观?”
叶畅笑着召来人陪他闲逛,自己又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召来一人:“卞平,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去做!”
卞平是少数跟在叶畅身边的随从之一,旁人都觉得很奇怪,此人既无文采又无勇略,打架都打不过叶畅身边的最普通侍卫,可是叶畅却仿佛对他甚为看重。
“主公只管吩咐!”卞平应道。
“你水性极佳,我要你助我……”
交给卞平的任务,就是在夜幕降临之后,自谷水潜入上阳宫水门,将水门之上的栅栏锯开一根。
“栅栏有可能有两道,你记住,是最西南的那座水门,只要锯断一根,可供你进出即可。”叶畅看着卞平:“此事你可愿做?”
“愿。”卞平的回答甚为简洁。
他知道叶畅对他的期待,也有很明确的自我定位。跟在叶畅身边,有些别人无法做的事情,他可以去做,就象当初隐伏在吴大海兄弟身边长达大半年之久一样。
“曝露了可是抄家杀头的罪呢。”
“曝露不了。”卞平咧嘴笑了笑,神情中倒是有些兴奋,就象当初叶畅让他埋伏在吴大海身边一般。
“嗯。”
叶畅没有多说其余,便打发卞平去做此事。为了防备万一,他还必须加快行程,因此便交待下去,令早就在洛阳等着的船准备好来,次日凌晨便要离开。
夜深时分,他只带着寥寥数人到了洛阳城西。让诸人在旁边守着,他自己悄然顺着御沟向上,来到了上阳宫外。
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到了这儿,跟在他身边的唯有卞平一人。
“我去做事了。”卞平道。
“去吧。”叶畅点头应了一声。
若从理智的角度来思考,他根本不该来,梅妃的事情与他何干,现在梅妃也没有了可以威胁他的把柄。但人一生哪里能永远理智的,另一世中,他几乎没有做过什么疯狂的事情,这一生……便做上这一次试试。
如他料想的一般,水门里的铁栅栏朽烂不堪,只用了半个时辰,卞平又出现在叶畅的面前,叶畅摆了摆手之后,他便无声无息地借着夜色离开了。
叶畅还在那儿等。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