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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你凭什么管我!你又不是我爸爸!’
友人一瞬间静止了动作。我有点后悔说出这些话,但出于某种自尊心,我不想道歉,也不想改口,我只是硬着脖子:‘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不是吗?爸爸妈妈都不管我了,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以为John会扇我巴掌,要不然就是罚我没晚餐吃(反正我不在乎)。但是他什么也没做,那时候我还很小,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的表情,其实很哀伤。
他一句话都不说,我反而觉得可怕,过了一会儿,他站直起身,然后走到园子的另一端,打开了笼子。我开始担心起来,我放开天鹅妈妈的脖子,想跑到友人的身边,但是他却朝我走过来,手里握着什么生物,正在轻轻挣扎着。
‘John……’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绕到我的身后,蹲下来用他的手臂环抱着我,然后把他的大手拢着放到我眼前:‘把手摊开。’
我照他的话做,一个温暖的小东西掉到我掌间。那是一只好小好小的鸟,身上的毛光秃秃的,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张着嘴哑鸣着。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他。
‘这是杜鹃的幼鸟。’我的友人说。
‘杜鹃?’
‘嗯,可是刚刚那个巢,却是画眉鸟的巢。’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因为杜鹃鸟不会养自己的孩子。杜鹃在繁殖的季节时,不像别的鸟类会雌雄一起生活,他们会随机地配对,雌杜鹃在产卵前,会先物色其他鸟的鸟巢,比如黄莺、云雀或是画眉鸟。等到老鸟离巢了,他再像小偷一样偷偷溜进去,先把画眉鸟的蛋踢下树去摔破或衔走,再趁机产下自己的卵。’
‘画眉鸟妈妈……不会发现吗?’
‘因为杜鹃的蛋,会根据偷下蛋的巢穴,拟制出与那种鸟同样花纹、大小和斑点的蛋,所以被占据的老鸟根本分不出来,他会乖乖孵着别人的蛋,直到小杜鹃被孵出来,也会尽心地养育他。而小杜鹃只要一长硬了翅膀,就会立刻离开巢穴,回去找它在附近活动的‘生母’,然后远走高飞。’
‘可是一生出来不就知道了吗?都已经看到别人的孩子了,为什么还要养?而且他们还是杀人凶手的孩子啊,画眉妈妈为什么这么笨?’
John看着我。我抽单出手抹了抹眼睛,才发现自己哭了,我转过身来,抓着监护人的衣领,把头埋进他胸口:
‘为什么……John?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画眉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
John沉默了很久。他的大手盖着我的头发,从我手上接过小鸟,捧到我的面前。我看着那只小鸟,他向我张开嘴巴,嗷嗷待哺地颤抖着,像风中的落叶般弱小。
‘可是我自己的想法,看着这么弱小的鸟、这么孤单的孩子,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我、凝视着我,向我求救。如果我不照顾他,杜鹃妈妈也不会回头照顾,它就会饿、就会死,就会从这世上消失。因此即使明知道被骗了、即使明知道这样做不值得,我还是无法丢下它不管……我想画眉鸟妈妈也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的友人捧着小杜鹃,慎而重之地放回画眉的鸟巢,老鸟从园子外飞来,殷勤地喂食着贪婪的小杜鹃。鸟巢之外,是碎落一地的蛋壳。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对John说过那样的话了。
“……懒鬼,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我睁开眼睛,研究室冰冷的白色墙壁映入我的眼帘。我抱紧怀中资料夹,才发现Ailsa大姊已经不知道去那里了。窗外的暮色西斜,而今年三十三岁的John正站在我面前,双手抱臂看着我。
“咦?你开完会罗?”我从塑胶椅上跳起来。
“叫你拿个资料给我你跑到这边睡觉?晚餐取消了。”
“喂,是你大老远把我叫来自己却跑去开会好不好!要不是Ailsa阿姨碰到我,我现在还被关在门外咧,你还敢说!”我大声抗议。
“男孩子长得一张利嘴,真要不得!你要吃什么?”
“你下班了吗?”
“嗯,今天只是紧急被召来处理事情,所以才开会的。接下来就没什么要事了。”
“什么紧急事件?”
“有人告我们一个单位滥捕栖息地的动物,还虐待他们的样子。事实上也的确是,我一直不苟同他们的做法,自己不愿意离开学术巨塔,坐在实验室里就想拯救地球,就好比住在中国却想了解苏门达腊虎一样,把第一线的工作交给外行人去做,当然会发生这种事。他们活该。”
我沉默下来,John看了我一眼,做了这么多年的忘年之交,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虽然说事隔多年,目睹别人虐待动物,对我而言就像目击杀人案一样,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他体贴地也保持缄默,陪着我走向位于研究院地下室的车库。
“话说时间还过得真快……记得第一次带你来这里时,你还是流着鼻涕的小鬼,现在已经变成讨厌的teenager了。”
走下楼梯时,我的友人用手模拟我的身高变化,感叹地说。
“不好意思喔,我这个人就是从小到大都很讨人厌。”
“再过三年,你就满二十岁了。不过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没长进?”
我不满地瞪着他,抱紧手中的资料夹。
“是啊,再三年我就满二十岁了,就不用你监护了。”我说。
John听了我的话,竟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好像忽然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露出讶异的表情。
“对喔,再三年你就成年了。”
“你松了一口气吧?不用再照顾我这麻烦的小鬼。”我哼了一声。
没想到John竟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嗯,所以我只要再忍耐三年就够了,很好。”
我睁圆了眼睛。这什么意思?是说他忍我忍很久了吗?我真的有这么麻烦吗?好歹我一上国中就自己搬出去住,也没吃他的用他的,最多就不上学让他操心一下而已。
我喊住他,但我的友人不理会我,甩着车钥匙迳自走向他那台蓝色Lexus,竟然还吹着口哨。我只好追上他。
“喂!你什么意思啊!”
“我说了什么吗?快上车,除非你不想要晚餐了。”
“不要转移话题,把话给我说清楚!”
“去吃什么地方好呢,T市的那家西餐厅好像不错……”
“John!”
至今我在森林里,看到画眉鸟的巢,仍旧会停下伫足。
─保育学者的育儿日记 全文完─
番外二、 Happy New Year; Mr。 John!
从Christmas Eve到新年这段时间,是T市的黄金假期周。学校和公司行号全都休假,即使到了晚上十一二点,街道上还是挤满了人,离T市稍远一点的郊区,更是涌进大量渡假的人群。就连我家附近,都有莫名其妙的人跑来搭帐蓬露营。
我的友人一直到跨年的前一夜,也就是12月30日,才从喀什米尔返抵T市。他送给我奇怪的喀什米尔木雕当耶诞礼物,想要就此打发我,而且那个木雕还真不是普通的奇怪,一根长长粗粗的东西,上面还有男人的脸。
“这什么鬼?”我不满地拎着包装纸。
“喀什米尔耆那教的大凶神像,做成阳具的形状。”
“为什么要做成这种东西?!”我实在质疑友人的审美观。
“阳具崇拜啊,你不知道吗?自古以来恒河流域一带,类似公牛或阳物的信仰都很盛行。”John若无其事地解说。不过话是这样说,有人会送这种东西当耶诞礼物吗?
T市以往到了年末都会下雪,今年耶诞节却只下了不到三天。John语重心长地说,全球暖化的现象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以往我不太关心这种事,我和友人说,“地球只要存活到我老死那天就好了。”结果他回答我:
“就是有你这种人,事情才会越来越糟。”
“可是这不公平啊,古人根本就没为我们着想过嘛!”
“错了,造成全球暖化、土地沙漠化和河川优养化种种环境污染的元凶,全都是近五十年才堆积起来的。而且越往你的时代靠近就越严重,你敢说你没有责任?”
看到街上的孩子望着稀薄的积雪兴叹,路旁连一个雪人都看不到,我第一次赞同友人的担忧。
耶诞节过后,我很快又收到来自Chris的邀请函,他说他在跨年的晚上有场独奏发表会,希望我来观赏。我后来才发现,这位流氓先生好像真的是很有名的钢琴家,上回在街头的巨型电视营幕上,忽然看到他西装笔挺地接受访问,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邀请函有两张,Chris在信上说我可以带小女朋友一起去。可是我没有小女朋友。
“为什么是你跟我来啊?”
跨年的晚上,我看着身旁面无表情地将邀请函出示给服务人员的友人,心中大感不满。因为John一听说Chris邀我去,就把两张邀请函都抢了过去,还说如果我要去的话,就一定要让他陪同。
“因为安全起见。”
John淡淡地回答我。独奏会在T市最大的演艺厅举行,他打扮的很随性,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衬衫搭配西装裤,但却少有地把胡渣剃干净了,有轻微近视的他,甚至还戴了平常只在研究室戴的眼镜。在我眼前的John简直换了一个人,完全不像一天到晚在亚马逊丛林里攀爬的实战生态学者。
“……你有病啊?”他这副样子,就算忽然递名片自我介绍是某知名文学院的莎士比亚专任教授,我也不会怀疑。
“什么意思?”
“这把年纪了,忽然装斯文要干嘛?”
“我本来就很斯文。”我的友人一本正经地说。
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