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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或许,也会有人将理想进行到底。
我一边整理着手中的稿子,一边暼了一眼电视机里那个明显皮肤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儿童的簇拥下扬起灿烂笑脸的人。本城的记者正在对他进行追访。换了一个环境,看上去他朝气蓬勃了很多。
藏民的热情,高原反应,当地生活的种种艰辛,和行医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来,他向来口才不错,简便利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后,那个活活泼泼的小记者对他锲而不舍地:“何医生,听说你为了援藏,连订婚仪式都推迟了,是么?”
他没有回答,付之一笑。
我拿起遥控器,正准备换台,又听到那个快人快语的小记者开口:“何医生,你这辈子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
我转身走向客厅门口,听到背后那个声音,沉寂了片刻之后:“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枫楼再打一次石榴。”
我看向不动声色低头看杂志的龙斐陌:“我出去走一下。”
夜空幽远,月华如洗,清风微冻,虫鸣缠绵。我闭目冥想。枫楼?早在我毕业那年,就已经拆掉,那棵石榴,也早已不知去向。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不冷么?”他走过来,执住我的手,“欣赏月色又不在这一时。”
他的手微凉。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
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她。
她站在一个狭窄的超市里,手里牵着一个约摸十岁的小男孩:“你好。”
我有点勉强地:“你好。”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算合适。
她弯腰,对那个盯着我看的男孩子:“怀帆,叫姐姐。”那个男孩子,有着俞家人特有的长睫毛和略略深陷的眼窝,他仍然盯着我,突然间就笑了:“姐姐好。”面对着这样一张灿烂的笑脸,我只能微笑:“你好。”她扬起下巴,指向那个角落:“能不能去坐坐?”
她先是看向不远处跑来跑去的儿子,随后转向我,她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叫你……”
我淡淡地:“随便。”从知道有这个人存在至今,少说已经有十年。我打量着她,说实话,父亲有过很多众人心照不宣的风流韵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个儿子的,就只有她。连爷爷奶奶都知道她的存在,还因为暗地里去探视这个孙子被母亲发现而大发雷霆,闹得不可开交。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但每见她一次,我都要替她可惜。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眉清目秀,气质清雅,谈吐似乎也不俗,却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一呆十数年。
她发觉我的注视,竟然现出一丝丝的窘迫:“桑筱,我……”她深吸了一口气,“……你爸爸……”
我低眉。
她停下来,过了很久,低低地:“对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没有吭声。
又过了很久,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关系。”她看向不远处,自言自语地,“早就已经没关系。”她的眼神有点迷茫无措。我突然间就有些不忍,我看着那个朝我们挥手欢快地笑着的孩子:“你……”
“去澳洲。”她轻轻地,“今天。” 她看向我:“桑筱,你爸爸……”她迟疑了很长时间之后,“……没有你想像……”
她低下头去:“他说过,你越长越像……我们都……”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般,“桑筱,你爸爸……”
我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淡淡地:“从前有个人去拜佛,到得庙里,发现早有一个人跪在蒲团上,装束和佛龛上的观世音一模一样,他想了想,转身离去,就此不再踏入。”
她默然,直到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妈妈妈妈,时间快到了!”
我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渐行渐远。能够这样安排这对母子,父亲算尽力。
他获刑六年。我亦已尽力。
人不可以太贪心。
求人不如求己。
我兜里的电话响了,我看了看接起来:“喂――”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桑筱,在外面?”
我眉梢微挑:“有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桑筱,回去整理一下东西,我们尽快出发。”
我愣了愣:“出发?”去哪儿?
他微笑着:“是,出发,”他顿了顿,“去英国。”他的声音,温暖而和煦地,“我的承诺。”
第16章
伦敦郊外,细雨霏霏。
我站在一个墓碑前。对面是一个小型的天主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遥遥在望。黑白两块大理石凿造的墓碑,中间嵌了一个心形的瓷相,没有照片,仅有一小朵非常不起眼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墓碑上寥寥数字:梅若棠之墓。生于ⅩⅩ年,卒于ⅩⅩ年。
墓碑右下角的花纹里,刻着一句英文。龙斐陌持着雨伞站在我身旁,念给我听,随即翻译道:“‘没有你的世界,走不到永远。’”他看看我,“据说,是完全按她自己意愿设计的。”
他倾下身,仔细看着那句铭文:“这句话,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默立。任纷纷洒洒的斜风细雨,一点一点,吹开记忆的灰烬。
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前面:“桑筱,拉住我的手。”
我有些夜盲,乍从明亮的太阳底下进入这间三层木楼有点不适应。我费劲地紧握住他,跟着他一层一层走上年老失修的狭窄木梯,在我们脚下,是一片吱吱嘎嘎作响声。
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居然会看到这么纯粹的中国建筑,穿过“伦敦华埠”牌匾的时候,我一直有点恍惚。龙斐陌告诉我,跟曼城、利物浦等地的相比,伦敦中国城简单小气不少。不过这里寸土寸金,已是不易。
拐弯处,他停下来,在小窗漏进的几缕斜斜光线下,在飞舞的细细尘烟中,回眸看我:“桑筱,你确定?”
我的心砰砰直跳,但是,我几乎第一时间开口:“我确定。”
一扇木门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我屏息。
龙斐陌在我身边,跟那个手里拿着一长串叮呤当啷钥匙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低声耳语了好一阵,随即塞了一叠钞票过去。那个胖胖的,脸上无甚表情的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转身蹒跚离去。
龙斐陌轻声对我说:“她说受你妈妈委托照看这层楼已经将近十年了,她还抱怨,说你妈妈留下来的钱早已不够用。”
我无心理会,我全副身心都在那扇门的背后。我没想到,这么陈旧破烂的外表下,这么脏乱不堪的环境中,竟然会藏着这样一个艺术的圣殿。
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龙斐陌同样一言不发,他似乎也被深深震撼。
深色窗帷紧闭,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但一尘不染极其干净。看来,那个老妇人虽然牢骚满腹,却仍看护得极为悉心。右首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大盆生气勃勃的虎尾兰,满屋子高高低低摆放的全部都轻纱笼罩下的一幅幅画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
我轻轻走了进去,生怕惊醒了一屋沉睡的艺术精品。我按捺住心底的悸动,轻轻揭开层层白纱,一幅一幅慢慢看过去。十七世纪荷兰风俗画派的静物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那幅著名的《命运》,伊郎领袖人物霍梅尼肖像画,仕女系列图,沈士充和董其昌的画……所有我能想到或是想不到的,知晓或是懵然不知的,宛如瑰宝,一一绽现。
我静静站立。
龙斐陌一直站在我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向左前方看。我抬头看去,墙上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不是照片,亦非画作,而只是一张便笺,上面两行遒劲有力的潇洒字迹: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落款是三个字母:HLF。
在落款下面,又有数行清秀隽雅的略小字迹:
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
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
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
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那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的一段话。
我转眼看向龙斐陌,他也正在看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地:“这里绝大部分的画,都是仿制品。”
我浑身一颤。我清楚,他绝不会空穴来风。我紧紧盯着他,他不看我,重又低身下去,仔仔细细打量着那一幅幅的画:“画是好画,高仿。”他起身,不动声色地,“你妈妈功力不凡。”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的手很冷,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那幅赝品,”他转眼看向窗外的那株火红的枫树,“我爸爸买的那幅赝品,出自你妈妈之手。”
我脑子里突然嗡了一声。我虽然面对着他,可是,我的眼前竟然一片模糊,一片黑暗。
“桑筱,你确定?”他的声音,打开门前,他再次重复的那句话,无比清晰地回响在我耳畔。
他早就知道,他早已完全知道。所以,他会那么对我说。
我紧紧咬住唇,我靠住墙,好让自己不至于滑下去。
参不透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
何临甫,何言青的爸爸,梅若棠,我,何言青,我们之间,必然还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我看向龙斐陌,眼前的这个人,他忠实于自己的承诺,残忍地,不动声色地,让我自己去剥开所有的,血淋淋的一切。
他同样看着我,竟然微微一笑:“桑筱。”我被动地,任他俯下头,慢慢靠近我,“记得吗,今天是我们的结婚周年。”
特拉法迦广场。我坐在临街的木椅上,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鸽子飞来飞去,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一年前,我独自一人坐在深夜的木椅上,彷徨等待未知的明天,一年后的今天,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我坐在这里,身边多了一个人,而明天,仍然未知而迷惘。
我知道,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我知道,他安排好了晚餐,我知道,他要带我去游览夜色下的街景,可原谅我,我没有任何心情去品尝和回味这一切。
我不知道,我甫揭开事实真相的一角,就已经如此残酷,如果我执意要继续追寻下去,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景象。
我不能忘却在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