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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牵过夏青的手,她有点僵硬地将手抽离了我的手心。她低声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大概是一些顾虑我的同学会看见的话。我们已经不能像很多年前那样,她在学校的门口等我放学,提过我的书包,扭正我歪了的衣领,胡乱地揉揉我的碎发,然后将手伸给我了。我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她紧紧地握着,然后将我的手心合拢,然后紧紧地握着,害怕我一时走神而走散。我们握着手走过一次又一次回家的路。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重合,从小我就以为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两个影子从远处走来,然后交叠在一起,平淡自然,安静无声。
我带她来到学校小操场后面的餐厅。这里相对安静一些,我们找了一个靠角落的方桌坐了下来,在我们的头顶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墙灯。她似乎感到很拘束,左顾右盼的。我只好安慰她,我的同学是不会来这个餐厅的,她像一个不小心被人看穿了心思的小孩一样,略有羞涩地说:〃你还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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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爱恋水彩画(42)
她用了一个〃还是〃,听起来很伤感。长大竟然让我们在人前失去了一些珍贵而亲切的东西,这让我感到惋惜。不过她能来学校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的学校很远呢。〃她低声说道。
上大学那天,她没有送我。我一个人收拾简单的行李搬离了叔叔的家,来到了这所大学。宿舍除了我是单独来报到之外,其他的同学基本上都有亲人相送。我的行李很少,话语很少,以致上大学第一天就有人上来问我是不是个孤儿,我没有回答他。
我以为不久夏青就会来看我,我没有想到她会是在我上大学两年后的一个初春悄然无声地来看我的。记得她拿过我手中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用手指比划着这个城市的地图,她说:〃你去的地方太遥远了。〃
我的大学只是在这个城市的南面,对夏青而言,竟然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没有问夏青为什么突然来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听到任何答案。她一直很沉默,只是在餐厅里人变得很少的时候,她才略带自然地伸出手来将我垂落在额头的头发撩了起来。她的手停留在我耳郭的地方稍久,有一种热度通过我的耳道变成了一股热胀胀的声音,耳膜被震得隐隐作痛。她将手放了下来,支撑着身体,脸上有了些笑容。
我一直认为,夏青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脸容依然美丽而年轻,眼睛依然深沉而动人,只是两鬓已经不知不觉爬上了丝丝缕缕的银丝。
她说:〃你还是一个孩子。〃
我嘲笑她说话自相矛盾,一会儿说我长大了,一会儿又说我还是一个孩子。她不置可否,身体放松地支撑在桌子上。她倾向我,仔细专注地端详着我,姜黄的光线在她脸上落下了好看的阴影。
她那么专注,以致我不敢去回应她的目光。我低着头,装着不在乎的样子挑着盘子上的青菜,她极少动筷子,她说她不饿,她不是来这个学校吃饭的,她只是希望能来看看我。她说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来看我了,这所学校真的太远了。
我将一块排骨嚼得很响,然后拼命地吞下肚子,我感觉到硬物划过柔软的身体内部带来的排斥与膨胀感。我仿佛是在拼命地咽下即将在我内心汹涌而起的悲伤。
我多想回到从前我还可以抱着她睡觉的童年。我无限地怀念起那无数个寂静的夜晚,无论我曾经受到过什么样的委屈与耻辱,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无限的安宁我可以紧紧地抱着她,在她柔软的胸前或温暖的背后相拥而睡。我做过很多美好或悲伤的梦,每一次醒来,我都得将她摇醒,我害怕一个人分享黑夜无限长的恐惧,哪怕她的一声回应,我也能感到无比踏实而重新入睡。一如妈妈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一样,妈妈会让我在梦见滑落深崖的时候挥去很多不安的恐惧。
第43节:爱恋水彩画(43)
每一个夜晚,我都有一种感觉,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与夏青,我们足够温暖、足够坚强,足够抵御所有的悲伤。我们只有无穷无尽的安宁。甚至我会这样想,在某一个时刻,我们就这样相拥而眠走向另一个世界,永远都不要醒来。
直至如今,我还常常梦到一个无限类似的情景:一栋清净如梵的房子,我穿行在所有幽静的走廊与房间里,房间的空旷与静寂让我越来越恐惧,而就在我即将逃离的时候,我发现了房间的尽头躺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深深入睡,她的后背与脖颈是我所熟悉的。我轻轻走上去,安静地躺到她的身边,当我的手触及她温暖的乳防时,我的内心立即感到一种减压之后的安宁与踏实。我不再害怕。
一个与现实隔绝的世界,一个无尽的夜,一个寂寞的女人与一个孤独的男孩,组成了一个个我渴望无限永恒的梦境。
叔叔常常很晚才从外面回来,我从来都不知道叔叔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事。叔叔对我永远都是一副客气与隔膜的表情,他向我的微笑会在瞬间褪去。
叔叔与夏青分室而居,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并不懂得他们这样分室而居的含义,而夏青总能做到恰如其分地阻止我提及这样的话题。而在我十一岁那年,房间里时不时地多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穿着制服,洁白的职业上衣与紧腿的短裙。她与叔叔坐在客厅茶几旁谈笑风生。女人总是迎接着叔叔注视过来的眼光不断交换着交叠的双腿,叔叔总是颔首点头意味深长地微笑。房间的昏暗让我难受,夏青不断地跑去拉上我拉开的窗帘。夏青在厨房洗衣间来回走动,有时她只是在埋头洗着一大盆的衣服,不断堆积起来的肥皂泡沫淹没了她。
我从窗帘的缝隙中回转过头来,只看见她亚麻裙子的一角在水盆边抖动。那个女人的大腿如大葱一样在偌大的房间晃来晃去。
女人走后,夏青总是急忙忙地跑到我的身边,将我紧紧地拥抱,清香的肥皂泡沫涂了我满脸。叔叔转身走回了他的房间,并带上了门。
有一次我在半夜醒来,清冷的月光从床头一边的窗户照进来,银白将整张床铺得满满,我半跪着爬到了窗前,看见了院子那棵榕树下叔叔与那个女人拥抱的身影。我盯着他们,一直到脖子感到很酸痛的时候才回转过身来。后来我一直没有再睡着。
叔叔与那个女人相好的谣言很快就在街坊间传播开来,而夏青一直都是矢口否认,谣言因为得不到印证,所以在不断地寻找着发泄的机会。不断有人来刁难我们,好像非得我们承认不可。有一次,夏青拉着我去市场买菜,卖鱼贩刚得到了一条大活鱼,他远远就看看我们走来,然后示意人群散开一条道来,就在我们不知所然地走近时,鱼贩子挥起了宰鱼刀,刀落血溅,夏青和我都被鱼血溅了满身。人群立即爆发出了一阵快意的哄笑。夏青镇静地放开了拉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走了上去,抓起了那把硕大的宰鱼刀。鱼贩子脸如死灰,人群立即鹊然无声,纷纷急退。夏青毫无犹豫地挥起了刀,砍下了一块鱼肉,然后扔进了称盘。鱼贩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给我们包好鱼块,找好零钱,点头哈腰地请我们慢走。
第44节:爱恋水彩画(44)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而那个女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再没有来到过叔叔的家。叔叔对那个女人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似乎他对那些谣言也毫无知情,或者说毫无所动。我说过,叔叔其实只活在他构架的现实与理想之中。
那天,在大学小操场的餐厅,我坐在夏青的对面,认真地对付着饭桌上每一道新上来的饭菜。我们的谈话内容很少,我们太习惯彼此的沉默与安慰了。那顿饭我们吃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餐馆开始清扫地板,收拾桌子,我们才不得不离开。
我们站在学校大门口等出租车。她双手交叠在身前站立着,身影单薄,她努力地在簌簌的夜风中站得挺直、站得平衡。风将她的裙子吹贴到她的双腿上,我看见了她那双红色的缎子鞋已很破旧,红色几乎褪尽。她曾说,那是叔叔送给她的唯一的结婚礼物,她外出一直穿着它,穿了十多年。
呵,十多年。
有出租车打着转停靠在了我们的身边,她在风中迅速转身,钻进出租车离开了。我久久地凝视着那远去的猩红的车尾灯,一直到它幻影成一个无影追遁的点才突然惊醒了过来。我忘记了跟她说再见。我与她唯一一次在大学见面后分别的时候,我们竟然都忘记了说再见。我们没有对对方承诺再见,因为我们相信我们会再一次相遇。然而我感到一种慌恐:我们这样的分别场景让我想起了不可挽回的生死离别,人们在那样的时候是不会说再见的。生者会对临死者说:你走好。临死者会对生者说:你好好活着。我们不说再见,这是否是一种预兆?夏青来看望我,那会不会成为我们的永别?我懊恼、慌恐,急不可耐地扒上了一辆出租车,往叔叔家赶去。
我在叔叔家的门口站立了很久,我犹豫着是用钥匙打开门呢,还是敲门。其实我更愿意敲门,我是那么担心当我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可怕的图景:垂直的夏青、悬挂绳子、踢倒的凳子……我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这样的情景,恐惧它的出现,但当我雨点般敲击门把的时候,却长久没有人来为我开门。如果不是刚才在校门口亲自送走了夏青,我会相信夏青正在沉睡而没有听见敲门声。我越发感到惊慌,胡乱地摸索着钥匙,房间内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但我却听见了一阵沙沙的柔和而轻慢的扫地声音,它来自于某一个敞开的房间,借着从外面泌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确信那是夏青的身影,她大概不会想到我会尾随归来,我归来只是为了跟她说一声刚才忘记说了的〃再见〃,她竟然对门外的敲门声充耳不闻,更让我惊愕的是,她竟然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清扫房间,而她在一个这样的深夜,这么精心细致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