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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徽州受伤之后,玉秀确实尽心服侍,无微不至,也难为那小妮子一片心意。
宋怀恩突然起身,向我屈膝一跪,“末将斗胆求娶玉秀姑娘,恳请王妃恩准!”
我愕然,一时捧着茶盏,说不出话来。
波澜急
宋怀恩侧跪在地,面无表情,薄唇紧抿成一线,只是垂目盯着地下,仿佛要将那琉璃青砖盯出洞来——如果只看他此时的神情,没有人会认为,这个年轻男子正为了心仪的女子求亲,而会以为他在严阵待命,去赴一场艰难卓绝的战役。
我不语,看了他许久,他亦沉默地跪在那里。
“你先起来,坐下说话。”我轻叹一声,搁了茶盏,挥退所有侍女。
他身姿笔挺地坐在椅中,依然恭谨严肃。
——这一切,不都是在我计算之中的吗,只是比我预期的来得更快。
从宋怀恩受伤,我将玉秀派去他身边服侍,就已经存了这个念头,让他二人有机会相近相亲。玉秀原本就已对他动情,而宋怀恩即便再怎么铁石心肠,在一个多情少女悉心照料之下,相信他也很难不被打动。
将我的贴身侍女,嫁给萧綦的心腹大将,饶是他雄兵百万坚不可摧,也难当这温柔红粉乡里,无孔不入的暖风——我不要永远只站在萧綦背后,面对男人的世界,只做一个旁观的看客。无论金戈铁马,还是铜墙铁壁,我总有办法将它打破。
只是我没想到,宋怀恩这么干脆就接受了玉秀,接受了我为他安排的姻缘。
更没有想到,玉秀竟然舍生救我,这个不声不响的女孩子,竟然有如此的忠诚和勇敢。
相形之下,顿时让我精心设计的一切,变得如此自私而尴尬。
曾几何时,我也憎恨别人操控我的命运,不料今日,却轮到我来操纵他人。
玉秀是个简单而隐忍的女子,只会默默在暗处仰望心仪男子的身影,大概连做梦也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真的嫁给他,而且是风风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我可以成全她的姻缘,给她身份名位,却给不了她那个男人的心。
假如此刻,我拒绝宋怀恩的提亲,却又毁去了那个女孩子最大的梦想。
对于玉秀,我不是不愧疚;对于宋怀恩,我又该如何?
他的顺从和接受,不是没有原因。
我不是猜不到,只是不愿去深想,既然他选择沉默,我亦乐于无知无觉。
不管怎样,这一步,既然踏出去了,就没有再退回的可能。
望着眼前年轻沉默的男子,我终于收起心底最后的犹豫,对他微微一笑,“玉秀是很好的女子,有如一眼清泉,甘醇可人,这样的女子是值得相伴终生的,宋将军有如此的眼光,不拘身份俗见,我很钦佩,也很为玉秀高兴。”
宋怀恩低下头,“王妃过誉,末将不敢当。”
“姻缘之约,不同寻常,虽说这世上真正如愿的姻缘屈指可数,可我仍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切勿再添怨偶。”我敛去笑容,深深看他,这是肺腑之言,亦是有感而发,“即便不能相爱,也要相敬相亲,不离不弃。”
宋怀恩终于抬头看向我,细长深邃的双目灼灼迫人,脸颊微微有些发红,“王妃教诲,末将谨记在心,永不敢忘。”
数日后,姑姑病势渐好,神志已经恢复清醒。
我禀明了姑姑,以她的名义下旨,感念玉秀舍身救主,护驾有功,封为豫章王义妹,赐名萧玉岫,择吉下嫁抚威将军宋怀恩。异日又降旨,赐下金银田产若干,晋封宋怀恩为二等忠显伯。
姑姑对我的意愿一概默许,她是真的老了。
无论多么强势的人,一旦老去,总会变得软弱。在她孤立无助的时候,我适时站在了她身后,成为她的依靠和支撑。冥冥之中,我和姑姑的位置已经互换,从前一直荫庇我的姑姑,如今开始依赖我,而一直在家族庇护下的我,却成长起来,代替她成为新的一代庇佑者。
如果说男人的天职是开拓和占领,那么女人的天职就是庇佑和守护。
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位伟大的女性,做为庇佑者,一代代承袭着这样的使命,比如太后、姑姑、甚至我的母亲——只是我的母亲不够坚强勇敢,最终选择了逃避。
而我不会,永远不会。
我坦然接受我的使命,却不会甘愿承受她们那样的宿命。
姑姑的病,对朝臣只说是遇刺受惊过度,父亲和萧綦也只以为她是忧惧劳累所致,只有我知道,她的病,恐怕已经不是任何药石可治——因为,她的命早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着。
姑姑的一生,三分给了家族,三分给了儿子,还有三分,却不知道系在谁的身上。
病榻上气若游丝的皇上,天牢里获罪待死的那个人,都是她生命中至为重要之人,却也都是被她一手逼上了死路。
我每日都进宫探视她,虽见她依然憔悴,却倔强的康复起来,似乎又恢复了母仪天下的气度风华,毕竟她还有那么多牵挂,怎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不独是她,所有人都依然忐忑,整个宫廷朝野并未因逼宫之乱的平息而安宁。
皇上一息奄奄,时日无多,却依然是名义上的九五至尊;
太子还未接掌朝政,朝中一派是父亲,一派是萧綦,已成对峙之势;
二皇子子律携皇上密诏南逃,随时可能再起事端;
右相温宗善获罪待死,却因萧綦的干涉,有待彻查聆讯,暂时收押在牢中;
整个朝政都在权势更迭之际,越发沉浮动荡,暧昧不明。
唯一让人略感快慰的好消息,就是东宫太子妃即将诞下嫡皇孙。
宛如姐姐与太子婚后多年都未有子嗣,倒是好几个侧妃和姬妾都纷纷诞下子女,然而仅有的两个男孩都不足月而夭折,余下三个孩子都是女孩儿。
东宫无嗣,一直是困扰皇室多年的忧虑。
宛如姐姐生性淡泊,与太子本就不睦,以致多年仍无所出,加上谢家失势之后,她在宫中的地位渐渐没落,时常有人非议中伤。
一别两年,那日再见到她,容颜清婉依旧,体态却已经略见臃肿迟缓。
我与她,竟也相对无言,曾经那样要好的姐妹,如今疏离已久,只余相视一笑,尽在了然。
当年那个水莲花一样的女子,现在已经变成一个雍容淡定的妇人,将为人母的喜悦,在她脸上幻化出淡淡光华,过去的浅郁轻愁都化作温暖慈和。
当年她也是身不由己被推入深宫,纵然贵为太子妃,终究是意难平。
我们都一样陷入宿命的姻缘,只是,我比她幸运得多,遇到的是萧綦,不是别人。
而宛如,眼看着她那风流荒唐的太子夫婿,姬妾环绕,流连花丛,却只能默默退守自己的角落……这么些年过去了,再怎样的怅惘不甘,终究还是敌不过日复一日的深宫寂寥。
她说,一辈子那样长,总要有个寄托的。
什么都会变,身份会变,权势会变,恩爱会变,一切都不是她能永远拥有的,只有孩子,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这深宫里漫漫的岁月,于我只是锦绣年华,烂漫回忆,于她却是无限惆怅。
或许她说得对,一切浮华都不长久,只有母亲,这个天底下最高贵的身份,才是任何权势都超越不了,替代不了的。
从前对小孩子从未有过好奇,如今却隐隐开始期待,有一个自己的小小的孩子,不知道会是怎样神奇的事情。
“不知道我们以后的小孩子会长得比较像谁?”
夜里,躺在萧綦臂弯,我突发异想,“如果是女孩子,还是不要像你,太凶了,要像我才好。”话一出口,顿时后悔,又要被他笑话了。
我不好意思的将脸藏在他胸前,却半晌没听见他的笑声,只听得均匀的沉沉的呼吸。
他早就睡着了,大概连我说什么都没听见。
这些日子,萧綦早出晚归,整日政务繁忙,常常是一整天都很难看见他。
夜里,唯有躺在枕上的片刻才得单独相对,他却又疲惫不已,难得说上几句话就沉沉睡去。
最初在宁朔,那段浓情缠绵的时光尚嫌太短,如今回到京城,反而越发身不由己。
俨然新婚似的炽热,一旦在政事纷扰中冷却下来,顿时提醒我想起那些纠葛难解的恩怨。
不过短短时日,萧綦已经一跃而为炙手可热的权臣,外有重兵之力,内居庙堂之高,连父亲都被他暂时压了下去。过去由叔父一手掌握的京机戍卫大权,被他的铁骑精卫夺去一半,连宫中都密布他的人手。
我清楚,这一切翻覆天地的布置,并不是短短数日可以做到的。
他暗中谋划布置一切,只怕也不只一年半载了。
我心中一直存着的疑问,想问他,却迟迟问不出口。
为什么子律可以那样轻易逃出京城?
为什么右相下狱,却又不杀?
其实我又何需问呢,无非是想听他亲口印证一遍,以绝自己最后一丝迟疑。
留着皇室和父亲最忌惮的两个心腹之患,对他而言,无异于手上增添了胁迫朝廷的筹码。
能够协助子律逃出戒备森严的宫城,又能阻拦赐死已经下旨定罪的死囚——萧綦的势力,究竟延伸到了多深多远的境地,竟是连我也想象不到。
这个躺在枕边的男人,我从来没有看透过。
只因了那一剑光寒十四州的震慑,因了命悬一刻的生死相与,因了后来的种种,我便将一生都交付给他,即便舍弃了整个亲族,也坚定的站在他身边。
我爱着这个男人,毫无疑问,他是我抛开锦绣少女情怀之后,所遇到的,真正倾心之人。
我们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一样的强硬,一样的骄傲,一样的自私冷酷,爱自己超过一切。
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相知相爱。
只是不知道这份爱恋,又是否能超越一切纷争,容我们相携到老,但愿这不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