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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本宫时日无多呢?”我淡然笑看他,“你猜后世史册,会如何记述本宫身后,又如何记述陛下所为?”
老史官伏地不语。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纵然皇上有开国拓土,四海咸归的不世伟业,于私德一事,仍难免为后世非议。身为帝王,专宠椒房已是大忌,况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儿这唯一的皇嗣。
他登基以来,勤政励治,是我所见过最勤勉的君王。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禅位诏书,有宋怀恩逼宫替罪,他仍忌惮天下悠悠众口,不愿被世人视为窃位弑君的枭雄,因而越发勤勉治国,仁厚为民。
换取百姓的称颂容易,换取文人士子的认同却是最难。
那些落魄士人,总是对他“兴寒族,废门庭”的作为耿耿于怀,挑不出他治国的弊端,便私下非议他偏宠薄嗣,总要给萧綦抹上些污名才好。
我一切都明了。
却依然纵容自己的自私,坚持着最初的誓约,寸步不让。
或许在世人眼里,我是专擅宫闱,善妒失德的皇后,霸占了君王的恩宠,肆意扩张外戚之势。
可是,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在守护一个彼此忠贞的誓言;对萧綦而言,只不过是在弥补无穷无尽的愧疚悔恨……
“参见皇上。”殿前侍从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没有宣驾,不知萧綦何时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会,他总不爱穿明黄龙袍,仍如旧时一般,长年穿着玄色广袖的简素服色。
岁月不减他风华清峻,气度越发雍容。
我微微侧首,笑看他。
他却睨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你又知道了,什么都躲不过你。”我仰头微笑,坦然理了理鬓发。
萧綦走到案前,也不说话,拿起案上只书写了一行字的卷轴,略略看了一眼。
他抬眸看我,似笑非笑,将那卷轴随手抛了。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着写下来给旁人看。”他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语,说得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时令我红了眼眶。
我握住他手掌,装作低头微笑,掩饰心中酸楚。
他亦不再多说,彼此心意早已贯通,只轻轻揽住我肩头。
我在他归来之日病倒,昏迷中,御医已向他宣告了最坏的结果。
许久之后,阿越对我说,她与孩子一起被接回宫中,却看见萧綦痴痴坐在榻边,守着昏睡中的我,赫然满脸都是泪痕。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一觉醒来,看见他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了十岁。
御医说我伤病缠身,终至油尽灯枯,只怕已过不了这个冬天。
我羡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运弄人,让他们咫尺天涯,可终究给了他们后半生的漫长时光,让他们彼此守候……可是,我和萧綦辛苦走到今天,得来了一切,却不给我们时间。
萧綦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过半分悲伤。
他依然微笑着哄我喝药,嗤笑御医的危言耸听,让我觉得一切都不足为虑。
对于我做过的事情,他不再追问。
我想保护的人,他不再伤害。
我想要的一切,他都双手奉送到我面前。
我的每一个心愿,他都竭尽所能去实现。
可是,即便他付出所有,也弥补不了对我的愧疚悔恨。
他算尽了天下,却没有算到,我会早早走到这一步,会真的离他而去。
我亦任性地享受着他的宠溺,生平从未像如今这般任性。
明知道是自私,仍不肯回头。
他答应过有生之年决不另娶,这是他许给我的诺言。
就让史官的笔,将一切恶名归咎于我,宁愿由我来背负这不贤的恶名,也不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的誓约。我不要后世非议他的私德,他是明君,是雄主,是让万世景仰的帝王。
夏去冬来。
春至,万物欣欣,天地锦绣。
御医说我活不过上一个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树下,看着沁之欢畅地奔跑在绿茵浅浅的苑子里,放飞纸鸢。潇潇拍着小手,咯咯笑着,蹒跚去扑那天上的纸鸢。澈儿仰着头,看那纸鸢也看得出身,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纸鸢扎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雄鹰,盘旋于宫墙之上。
那是哥哥从万里之外送来的纸鸢,他还记得每年四月,要为我扎一只纸鸢。
当年的“美人鸢”,不知今年又会扎给何人。
随着纸鸢,还有采薇送来的梅花,那奇异的花朵形似梅花,两色相间,紫白交替,有花无叶,生长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谢。
萧綦说,北境已渐渐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归来,入京探视我们。
正月的时候,姑姑以高龄寿终,安然薨逝于长乐宫。
可惜哥哥未能赶回来,见上姑姑最后一面。
爹爹至今游历世外,杳无音讯,民间甚至传说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经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间,被沁之欢悦的呼喊打断,“父皇!”
回眸见萧綦徐步而来,身后跟着英姿挺秀的小禾将军。
沁之的脸上透出粉嫩红晕,鼻尖渗出晶亮汗珠,故意侧过身,装作对小禾将军视而不见,却举起手中纸鸢,笑问萧綦道,“父皇会做纸鸢么?”
萧綦微怔,“这个,朕……不会。”
我轻笑出声。
小禾亦低下头去,唇角深深勾起。
“这都不会,父皇好笨!母后,你让父皇学做一只纸鸢给你吧……”沁之冲我眨眼。
萧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扬眉轻笑,“不如让小禾做一只送给你呢。”
“母后!”沁之满脸通红,看小禾一眼,转身便跑。
“还不去侍侯着公主。”萧綦板起脸来吩咐小禾。
待小禾转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声来。
潇潇挨过来,蹭着衣角,伸出手来,娇声道,“潇潇,要抱抱”。
萧綦大笑,俯身将那玉雪般的小人儿抱在膝上。
风过树梢,吹动满树粉白透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我一襟。
我仰起头,深嗅风中微甜的花香。
“别动。”萧綦忽然柔声道。
他倾身俯过来,专注看我,黑眸深处映出我的容颜。
“阿妩,你是不是妖精变来的?”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会老,总还是这般美……我却有白头发了!”
他鬓旁果真有了一丝银白,可说话时的懊恼神气,却十足像个孩子。
只有同我说话时,他才不会自称“朕”。
我用指尖扯去他那一根白发,认真地看着他,“是,我就是变来迷惑你的妖精。”
他笑起来,捏我脸颊。
“妖精都会活很久,所以,我还要祸害千年,一直一直缠住你。”我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已经熬过了一个冬天,我还要继续努力的活下去,哪怕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天,便多一刻的相伴。
他不语,深深看我,用力扣紧了我的手指,眼底有隐约湿意。
【全文完】
后记:
太初元年,神武高祖皇帝即位,四海靖平,天下咸归。帝在位一十六年,修典制,兴民事,启寒庶之贤,革门第之弊。废六宫御制,终生无妃嫔采侍之纳,圣躬严俭,帝后情笃。皇后王氏,出琅琊高门,德配令望,淑行坤德,诞太子、延熙公主。太初四年,皇后薨于含章殿,时年二十九。上悼痛,乃辍朝七日,群臣哀笃。有司奏谥懿皇后,上特诏曰“敬”,谥懿敬皇后。
太康九年,上崩,谥神武高祖皇帝,与后合葬永陵。
太子继位,兴“崇光之治”,宇内承平,开盛世之初。
完结之后,意犹未尽
萧綦和王儇的传奇,似乎已经脱离了我的想象,独立而鲜活的存在与某个神秘时空
那个女子,那个男子,他们的故事仍在那个时空里延续……
生死,悲欢,离合
在这样的人生面前,已经变得渺小
不想刻意为了追求文章的成就
而去改变这个故事
我不是那只操作命运的手
冥冥中,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记录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文里的每个人物好像都已经活了过来
有了他们自己的思想、生命、选择和命运
我不能随着自己的喜好去扭转改变
反而是我的思想,我的手,在被他们牵引着……
故事会如何发展
甚至谁会说怎样的话
似乎已经在冥冥中注定
关于故事之后的故事
或许,真的还没有完
……
交代一下接下来的安排吧:
在小寐力所能及的情况下
会尽量写到每个主要角色的番外
在此之前,会先对前半部文做一次大修改
这是小寐第一次写长篇
没有周密构思,也没有框架准备,一直是边想边写
写到后面,和前文已经很脱节,实在是漏洞百出
有兴趣和我交流的朋友,可以加新群9013827(“寐宅”),旧群“寤寐思服”已满了。
(2006/8/1 补充:不好意思,寐宅也满了,请加新群“寐宅2”24151291)
另外
番外和改文进行的同时,我大概会挖个新坑,并且恢复对《骷髅湖》的更新。
如需转载本文,请在第一章留下转载的地址,转载时注明原作者。
就这样吧……
这一场历时半年的party,终于散场了,让我们在这里握手惜别吧
接下来,再一起等待下一场宴会的开始……
番外一
薄雾漫过远处高低田垄,在清晨阳光下渐渐散开。
青瓦粉墙隐现在阡陌桑梓间,牧笛声悠悠响起,陌上新桑已绽吐绿芽。
李果儿背了柴禾,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将柴禾轻轻放在墙根,仔细砌好。
不留神滑下一根,骨碌滚到井台下,惊动了藤萝旁酣睡的花猫,咪呜一声跳上窗台,伸个长长的懒腰。
李果儿慌忙撮唇,挥手驱赶花猫,心中直埋怨这不懂事的畜生。
这会子先生还未起身,声响轻些,别惊扰了先生的好梦。
花猫懒懒蜷起尾巴,朝他眯了眯眼。
却听吱呀一声,竹舍的门从内而开。
先生推门出来,竹簪束发,只披了竹布长衫,天青颜色洗得发白,衣衫下摆被晨风吹得微微卷起。花猫跃下窗台,挨到先生脚边轻蹭,喉咙里呼噜着撒娇。
“先生起得这么早!”李果儿咧嘴笑,将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我给您打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