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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景书叫到一旁,不知说着什么,她听不清楚内容,只听得见文哥不轻不重的语调,她觉得他的样子是很有威信的,但又不令人畏惧,他就像……就像是一个长辈。也许,真正的大哥就是这样吧。
文哥说有工作要让她做,带着她和景书,还有王仁凯从花店离开。
下车时,她还搞不清楚状况,只是盯着前头的奠礼会场。花篮、花圈、罐头塔、挽联……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我们有一支女子团体,叫白雪女子乐队。」文哥就站她身旁,抽着雪茄,话说着说着,忽然对着某处招手。「她是负责管理乐队的,以后就叫她白雪姐。」
「白雪姐?」白雪?怎么好像她小时候在报纸广告拦上看到的什么绿宝石大歌厅还是联合大舞厅的主秀艺名?
「文哥哪找来的小妹妹?」那叫白雪的女子走了过来,妆容艳丽,体态婀娜多姿,有那么点风尘味。
「就这几个少年仔的同伴。」黄圣文指指杨景书和王仁凯,接着又说:「你别看她年纪轻轻,现在都跟花店那几个少年仔去收尸。」
「收尸?」白雪瞠圆了描着粗黑眼线的桃花眼,讶道:「你这么瘦小,搬得动尸体吗?」
「还好啦,男生会出比较多力气。」游诗婷笑了笑。
「上次不是听你在嚷,说秀霞要休息一阵子?」黄圣文指间夹着雪茄,拍上杨景书的肩。「我后来听我这少年仔说有个女生跟着他们在花店工作,刚刚特地去了花店一趟,把她带来给你,你看看行不行。」
白雪在游诗婷身边绕了圈,将她打量得彻底。游诗婷被看得古怪,尴尬道:「呃……请问,有、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相当好!」白雪看着黄圣文,道:「就她吧。」
黄圣文点了点头,看着游诗婷说:「乐队有个员工准备怀孕,不适合在这期间接触丧事,所以得训练新人来接她的缺,你以后就跟着白雪做事。」
「我?」游诗婷眨眨眼,看向杨景书和王仁凯。「可是我平时都是跟着他们工作的,我……」
「他们也要过来学其它的工作。你们以为葬仪就只是收尸接体而已?一堆礼俗你们懂不懂?」黄圣文看着两个少年。「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布置会场、司仪、礼生这些都要学习,将来才有独当一面的本事。工作上有问题就直接和你们白雪姐说。」
文哥离开后,白雪领着三人到一旁屋檐下,她指着招待桌后,一名正在与人谈笑风生、被几名男子逗得哈哈大笑的白衣女子,说:「那个就是秀霞,是乐队队长,说她是台柱也是;她从小就在戏班长大,有歌仔戏底,唱哭调相当传神,以后你就跟她学唱哭调。」
游诗婷满脸疑惑。「唱哭调?」那是干嘛用的?
「孝女白琴。」白雪简洁开口。
「孝女白琴?」游诗婷扬高嗓。「文哥、文哥要我来学孝女白琴?」不要开玩笑啦,她怎么可能去做那种工作!
白雪两手环胸,睨她一眼。「怎么,不想学?你也不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去搬什么尸体,做这个不是更好?又不用闻尸臭,也不用看尸体,穿得美美的唉个几声就有钱赚,连红包都有,当然来做这个比较好。」
「那他们怎么办?」她看向杨景书和王仁凯。
「他们当然也要一起学啊。你学孝女,他们学礼生和司仪,不然你们以为做葬仪这么简单哦?」
她努努下巴,示意他们看前头会场。「看到没?你们看那个罐头塔,九层的,都比人还高了。我刚刚去看过,用的还是鲍鱼罐头和螺肉罐头,那一座少说三万起跳,光这排场一看,就知道是好野人,红包肯定很大包。」
游诗婷盯着大灵堂,问道:「孝女白琴真的比较好赚吗?又比较轻松?」重点是他也必须跟着一起学其它的工作,那么,她仍然可以常常见到他。
「那当然。等等你看她唱就知道了。你们今天先看完整个告别式的流程,以后训练时,心里才有个底。」白雪看了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有工作进去忙,你们找地方坐。」
突然被交代了新工作,三人虽疑惑,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他们才走到招待处后方遮阳处,就先听见秀霞大笑。「厚!原来你就是昨晚在台上跟我合唱『雪中红』的那位大哥喔,你是家属吗?」
坐在桌后、挺了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开口说:「躺在里边那个是我叔公啦,同村的嘛,总是要来帮忙,才不会被人家说无情无义。」
「对啦,同村的又有亲戚关系,一定要出钱出力。」
中年男人指着前头罐头塔。「那个鲍鱼罐头有没有,就是我出钱的啦!用的是智利鲍鱼罐咧,等等我叔公出山了,你拿几罐回去补一补。」
「是哦,鲍鱼罐头捏,我吃过那么多罐头塔就大哥你的最厉害。」
「那是一定要的啦,啊哈哈!」男人笑几声,瞧瞧秀霞。「啊你……你白天唱孝女,晚上去跳钢管哦?」
「对啊,不然怎么会在昨晚那个婚宴遇上大哥。唉唷,我们这行都这样啦,婚丧喜庆都嘛要去唱去跳,白天包紧紧唱哭调当孝女,晚上就露胸露腿去跳钢管摇咧摇咧当猫女。」语末附带一声「喵」。
「各位亲戚冰友,咱的仪式差不多要开始了,今日犯冲的是肖鼠的,咱请肖鼠的亲戚冰友啊,就尽量闪避厚,多谢各位配合。劳力!」前头司仪说着标准的台语,就见秀霞突然起身抓起一旁的白头罩,往头上一套,跑出了他们视线。
游诗婷从方才就一直静默着,身旁两个男生也没说话;她低着眼想着刚才所见那幕,还有那对话……身侧忽然传来闷笑声,她侧脸,就见杨景书低着脸笑。
「你笑什么?」
杨景书抬脸,目光在她身上游走,薄唇噙着笑。「晚上当猫女?你?」那眼神像在说——你这只是什么猫?
「摇咧摇咧!喵!」王仁凯配合地叫一声。
「喵你个猫啦!」游诗婷微恼地往他脚上一踩。
「嘶喔——喂,是景书先说的,你踩我干嘛?」抬起脚,还在低声痛叫。
「我才不要去当什么猫女!」愤恨地扭头,不意对上杨景书带笑的目光,她心一跳,两腮浮上暖意。她不想象秀霞姐那样,晚上还去跳钢管,她只想跟在他身边而已。
「中华民国八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故郭府友明老先生告别奠礼仪式开始。孝眷请就位,大众请就位。」透过麦克风,司仪的声音响透整个会场,他们三人还摸不清状况时,音乐已下,伴随悲切乐声的是一道女声。目光随着声音循了去,就见前一刻还和男人调笑的秀霞手握麦克风,站在空地最外边停放电子花车的地方;她低着脸,隐约可见白头罩下,她的唇正贴着麦克风。
「亲戚冰友,孝男孝女,大家午安、大家好。今日是外公郭友明先生……甲我的孝顺媳妇甲查某孙来哭路头……请郭友明先生,保庇一家伙大小平安、子孙出状元……阿爸啊啊……媳妇让你这疼惜,来甲你哭路头……阿北ㄟㄟ查某孙就亲像你的查某囡仔,给你惜命命,今日来甲你哭路头……」
「又是外公又是阿爸又是阿北……这场到底要哭谁?」游诗婷看着秀霞,感受不到悲伤,只有满脑子的疑问。她真的要这样哭吗?
「反正你先看着,有问题晚点再去找她问,这部分的细节我也不懂。」杨景书靠着墙,没怎么留意那白衣女到底在念什么。
「这就是代哭,大概是帮所有的女性家属哭吧。」王仁凯掏掏耳朵,道:
「不过那个麦克风的人寇声好大,听不清楚她在念杀小。你听懂她说什么吗?」
「我要听得懂就不用站在这里观摩了啊。」游诗婷蹬了下脚。好热,这么热的天站在大太阳底下,还要在这看多久?
不耐烦时,那道素白身影移动身形了,游诗婷瞠眸一看,那身影「咚」地一跪,爬了过来。麦克风贴住嘴唇,呜呜呜几声,哀痛地拖着长长的喉音后,杀鸡般地大声哭唱:「双脚跪下……呜呜……爸爸……爸爸你这一生做这多好代志恁对厝边头尾这泥照顾想袂到哪会这泥不公平,这泥不幸的代志哪会发生在阮身上啊喂……阿爸啊……人说查某囡仔呷到老,也需要一个好娘家,头毛呷到白帅帅,也需要一个好外家,过年过节查某囡仔若是返来,厝前厝后找没老北你一个通叫。阿爸啊……呜呜呜……爸……巴爸……拔啊喂……」
「靠,她那样唱不会唱到断气吗?听了都起鸡母皮了。」王仁凯搓搓手臂。
「呜……阿公……公喂……俗话说惜花连盆,你疼子搁疼孙,你是阮……」
「马的。」王仁凯打了个冷颤。「再听下去会早泄。」
「忍一忍吧,文哥都说话了,总是要学会,难道我们要一辈子打架围事,或是四处去意外现场抢盖白布?」杨景书点根烟,抽了起来。他额前刘海垂落,和他的长睫交错。
一旁游诗婷看他眨了下眼后,抬指抹过眼睫,眼角略带水光。
为何上一秒还能笑话她,这一刻神情却如此沉郁哀痛?他想了起什么?还是哀凄的音乐声牵动他深埋的情绪?
「拔啊……」平地一声雷般,哭喊声响彻云霄,直往天际,像是要哭到撕心裂肺、哭到风云变色才甘愿似的,如此夸张的哭嚎声让游诗婷将目光挪向那在水泥地上满地爬啊爬的孝女白琴。
她皴了皱眉,心里想着难道她也要这样满地爬吗?
「后来呢?后来你决定去唱孝女白琴?」躺在单人床上,林雅淳侧过身看向另一床上盘着腿坐、小笔电就搁在腿上的人影。
她实难相信,对面那个年长她几岁的女子曾经混过帮派。在班上,她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也是最认真的,像这样的人,怎么样也无法把她和帮派联想在一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