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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I笑:“有精神了?”
“大难不死,自然要拿好酒庆祝!我向来奉行及时行乐,谁知道明天会不会股市崩盘或是地震来袭,所以现在不要浪费了这良辰美景!”
酒醇香,我闻到已经醉了,端在手上轻轻晃,看那美丽色泽不忍吞。
KEI则仔细品尝,说:“有酒就好了。前年克洛维亚八点三级大地震,死亡过半,衣食短缺,难民还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我们很好,我们还有杜松子酒!’可见酒这玩意好,简直拯救全人类!”
我笑:“先生,你已经醉了。”
他笑着摇头,把杯子里的酒一仰而尽。
我闻着酒香,不住轻声哼。
“心若倦了
泪也干了
这份深情难舍难了”
Kei问我:“什么歌?”
我轻声说:“老久的歌……小时候常听。”
Kei有些好奇,“谁放来给你听的?”
“家母。”
“她不快乐?”
我笑:“人一成年便很难再快乐起来。”
“那你快乐吗?”
我一歪头:“这个问题太过复杂,我暂时不能回答。”
Kei动了动,伸出苍白的手,从上衣口袋摸出了样东西。然后手一松,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掉了下去,却又停悬在半空中。
那是条链子,银质十字坠,在蓝色月光的照耀下分外夺目。我给那光芒晃住了眼睛,眯着。
“醒来的时候,除了衣服,就只有这个东西在身上。”KEI把链子递过来。
我接过来一看,做工不是很讲究,但简单,有它的味道。
KEI在一边说:“这种小东西街上50块就可买到两个,我却觉得它跟了我很久了。”
我翻过来,有刻字,却不是人名,而是生产日期,“2021 8 4”。
“居然是个古董!”我说,把链子还给KEI。链子在我手上时他还不住盯着,可见对他非常重要。
“他让你想起了什么?”我问KEI,“这么有情调的东西多半是别人送的,为什么不戴起来?”
KEI疑惑,“是别人送的吗?”
他已完全记不起来,即使有一天一个美丽女子走到他面前哭着说我终于找到你,这链子正是我祖母遗物,当年送你以铭志。他估计也会礼貌回问小姐贵姓吧。
他的往事真正如风,可又身不由己,没法重头再来。
我伤感唏嘘,他看我一眼,解开链子,戴上了。非常适合他。
我说:“KEI,别再把它拿下来了。”他身子微微一震。
“怎么了?”
“这话……在哪里听到过……”
从那天之后,Kei对我稍微和善了点,会问“今天下雨,路上是否方便”,时常留我用完饭再走,让我觉得欣慰。
我对他的关心终于得到一点回报。
他是个固执的老头般的人物,没有什么乐趣,最大的消遣是西洋棋。所幸炳杰当初强压着我学习,才不至于给他杀得片甲不留。
我教他围棋,他惊人地聪明,很快已不用我让子。
“真是名师出高徒。”我笑。
“注意,林小姐,你已经输了二目半了。”他也笑。
我半天没有落子,说:“我父亲和母亲极为情投意合,唯一冲突,也不过是下棋输了,母亲会娇嗔。”
“你母亲是大家闺秀,也该是有才华的女子。”
“她书临张旭,画临石涛,自我会识字时就教我念《诗经》和《朱子家训》。可父亲总是忙着工作,她一直孤芳自赏,开过了那段流金年华。”
“对你父亲来说,工作比家庭更加重要?”Kei说。
我没精打采,“是。男人的工作是女人的敌人。”
“你母亲后来一直独身?”
“她说自己无法再爱,又说自己已经老了。”
“她至情至圣。”
“大家都这么说。”
“你会像她。”
我大叫起来,“先生,这太不公平,你已经知道了我太多秘密。瞧,我这步棋子下这里就可以转败为胜。”我立刻指给他看。
他顿时又把心思重新放回棋盘。
我有时给他带杂志。
他半开玩笑地问我:“是《花花公子》?”
我遗憾道:“那可有点难度,《花花公子》停刊已有数十年。如果你真想看,我会去资料馆帮你找找。”
对付这样的玩笑我有十足把握。
我拿给他的是最新的国家地理杂志,“我不知道你喜欢看什么。”
他立刻翻阅,“这个已经很好。”
我看看四周,房间虽然大,光线虽然充足,但这毕竟是软禁。终归没有自由。
我问Kei,“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抬头,好像听到我说笑话,“怎么出去?”
“我去问我哥哥。”
他笑,“还以为你只能是普绪刻,没想到可以做厄洛斯。”
我突然想起炳杰也管我叫过普绪刻,问:“这又是个什么故事?”
Kei说故事的样子更像我大学教授,“厄洛斯是罗马神话中常说的丘比特,阿佛洛狄忒的儿子。普绪刻是希腊人在追问灵魂是否存在是臆想出来的化身,她有时是蝴蝶,有时是少女。她是唯一可以和阿佛洛狄忒媲美的女神。”
“那阿佛洛狄忒必定嫉妒了。”
“没错。阿佛洛狄忒派儿子厄洛斯去惩罚她,但厄洛斯却爱上了她,将爱情之箭射进了自己的胸膛。后来经过了阿佛洛狄忒的重重阻挠和宙斯的干涉,他们终于在了一起。”
“可这和带你出去有什么关系?”
“有一段时间普绪刻不得不给阿佛洛狄忒做奴隶,厄洛斯将她救了出来。”
“爱与勇气。”
“是啊,与金羊毛的故事形成强烈反差。”
“伊阿宋和美狄亚?”
“正是。”Kei赞许地看我一眼,“我还以为林小姐从不看希腊神话的呢。”
我谦虚道:“也不过略读而已,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如海伦一样从蛋里生出来的。”
“那还好,我还以为是从海中冉冉升起,站在贝壳上,春之女神给你着装,海之兄弟为你撒花。”
我大笑,“那感情是你出生时的情景。”
Kei的脸突然一暗。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然后Kei疲倦地说:“我已经累了。”
我只得离去。出门前回头看他,他仿佛已经睡着了。
他有他的故事,并没有忘记的故事,却不愿意对外人说。
一如我也有我的不愿意告诉他的故事。
但我知道他的故事若写下来,会是个比厄洛斯与普绪刻更动人的故事。
因为我了解那一双眼睛,爱过又失去过的眼睛。我是那么熟悉。
'六'
我并非不喜欢聚会,只是不喜欢家族聚会。
一整个大院子,全是各种各样的亲戚,跟在长辈身后,从老祖宗一路鞠躬磕头到平辈,最后还要给小辈发红包。回到家往往累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我们到的迟,老宅子里已经全是人了。二姨妈穿一条大块蓝绿色的裙子,远看像足了塞尚的后期印象画。
我问母亲:“二姨妈身边的年轻人是谁?女婿?”
母亲骇笑:“他?那是她新婚丈夫!”
我把这事说给炳杰听,让他也吃惊,“对方足足可以做她儿子!”
炳杰对我说:“莫在人后论人是非。”
他说教成性,六年下来,我颇为同情他的学生。
家里新添了三个新生儿,只几个月大,肉团一样,软且香,可惜哭起来声音嘹亮,吓退一帮女孩子。
我一直在找Saiya,先看到的是舅舅。
他老了,真的老了。明明40才过半的人,看上去足有60。头发没染,西装半新,肿着一双眼睛,一看就知道酗酒。他一个人站在自助餐旁边一个劲喝酒,不是用杯子,是直接用酒瓶。
我走过去把酒瓶夺过来。
他半醉,对我笑:“岚啊,Saiya去给老祖宗请安了。你们姐妹四年没见了吧。”
我说:“舅舅,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不回去。大家都在就我回去,她又说我没出息。”他口中的“她”自然是他母亲,我的祖母。
我拿他没办法。
Saiya终于来了。我一看,呵!差点认不出来。
个子足足高了十公分,脸拉长了,眼睛大了,直直的鼻梁,略厚微微翘的嘴唇。活脱脱一个现代社会的妙龄女郎。
她对我苦笑:“我心爱的人,我终于在天之涯,海之角寻找到你。请你留下来,和我用梦织出阳光。”
我和她少女时代熟读菲安娜·赫本斯的戏剧,她没忘,我也不会忘。
于是我回她:“愿爱神眷顾我们,我愿意用流金的岁月换取和你相处一天。”
她过来和我拥抱。
她对父亲说:“表舅们都在找你叙旧。”
舅舅冷笑:“叙旧?兄弟中就我最落魄,巴不得抓住时机诋毁我吧!”
我别过脸。既然已经沦落,更要不卑不铿。若要骨气,就自己出去闯,不想给人瞧不起,又还留在林家月月向老祖宗要家用,有什么资格把腰板挺那么直?
舅舅既要面子又要里子,从来不惮以最坏之心来估量别人。
可他不可再喝下去,不然血管危险。
Saiya劝不住他,回过头去,叫:“伊弘!伊弘?你快过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边草地上,有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听到呼唤,放下说话的人,走了过来。
那个叫伊弘的男子极之俊美非凡,仿佛阿波罗神,健康的金棕色皮肤,微长而卷的头发,步履矫健,仿佛一只美洲豹。
我仔细看他,全场男人,就他没穿西装。灰色“肯诺”休闲衫,毛面皮短靴,戴劳力士白金手表。
条件是优越的,可他非常自然。
伊弘接过舅舅,“我送他回屋去。”说的是英语。
他走后,Saiya对我说:“是读书时认识的朋友。”
“男朋友?”
“追求者,就如同你身边的唐炳杰一样。”
“唐炳杰不会戴劳力士白金手表。”那人的家具都是藤条的,一派简朴。
“他朴实得可爱。”Saiya说,很难得她会赞美人。
唐炳杰确实可爱。也正因为他可爱,我何必把他变做一个丈夫,让他为开门七件事忙得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