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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水琉撇开头去,咬住下唇,固执地重复道:“是生是死,竹水琉都在这里等。”
北辰胤沉默下来,背过手去,手指微蜷。竹水琉不愿意打断他的思考,正想按照习惯退到一边,却听北辰胤开口道:“若有一日,你在外遇见凰儿——尽力助他。”
这是他最后的命令,竹水琉却无法依从:“属下只有一个主人,不是北辰元凰。”
北辰胤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没有接茬,面上也不见生气的样子,全当不曾说过方才的话:“日后只你一人,多加小心。”
“……主人珍重。”
直到北嵎城破的多年以后,竹水琉仍然无法明白北辰胤当日嘱托的含义。她不愿效忠北辰元凰,这是北辰胤一早知道的,从不曾尝试着更改;就算北辰胤想为元凰留下后备助力,论武功才智,她也都不是上上之选。她一厢情愿地将这当作是北辰胤独一无二的信任,同时也是北辰胤劝她离开的委婉言语——既然不愿相助元凰,她也便再没有踯躅不去的必要理由。
也许,真到了放下的时候,竹水琉想,回到从前的日子,仙人抚顶,结发长生。过往种种皆作一场大梦,睁开眼睛以后,仍是她的人生。
她于是向北辰胤深深一拜,看着他在元凰身后越走越远直到不见。她直起腰来,深深叹一口气,回身的时候看到长在江边从生着一片芦荻,白绒样的小花已经开到半残,在傍晚的凉风里相互依傍着瑟瑟飞舞。
不知不觉间,已经入秋了,难怪方才主人渡江之时,她触着皇陵江里的水,寒凉入骨。
随君一笔江山画,碧天寒水浸荻花。
起于斯,终于斯。
原来此间之君,并非君王之君。
原来她这一生,合该断在此处。
番外 调笑令
北嵎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元凰自小便同三王爷最是亲近,小楷是三皇叔写地好,箭是三皇叔射地准,就连皇城街头满地乱蹿的松狮狗,也是三皇叔府里驯得最为乖巧伶俐。据说太子四岁生日那天没见着三王爷进宫,还以为是皇叔故意藏起来不让他瞧见,硬是憋着劲而把整个生日宴席的桌椅杯盆一样样翻了个底朝天,就连玉太傅都没法儿拉住。叔侄间如此亲密无隙,莫说是在帝王之家,便是放在寻常百姓家里也属难得,后来这桩趣事便在皇城民间广为流传,引来众多的羡慕感慨,有人悄悄议论说这是老天怜惜三王爷的幼子夭折,特地赐给他的缘分。然而正如所有的民间传闻一样,为人津津乐道的叔侄情恰只不过是截取了复杂繁琐的皇宫生活中的一个微小侧面,加以反复修饰润色,就好像一块历经打磨雕琢的耀眼宝石,让看客再也推断不出原先粗砺矿石的完整模样。皇城中很少有人能够知道,太子同三王爷的相处,也不并是总如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充满温情愉快。
如果不算上刚出生时候的懵懂一眼和晃悠入宫的提篮,元凰同北辰胤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触便是在他两岁半的时候,被秋嬷嬷抱着去了天锡王府。那段日子里元凰在宫中睡得很不安稳,常常莫名其妙地惊醒,而后便是整夜不停地哭闹,直到太阳升起满屋金光的时候才又安静下来,却像棵霜打的青菜一样耷拉着脑袋失了活泼。御医看了几次都不见成效,长孙皇后没了法子,求得北辰禹的默许,去皇城西郊找到了人称半仙的风水易先生,想让他看看孩子是不是在无意中冲撞了秽物。北辰禹不许风水先生入宫,长孙皇后只好微服乔装,抱了元凰出去给先生相面。易先生不知是真神还是假仙,先是煞有其事地说了一堆此子骨骼奇秀,非富即贵之类的讨好话语,然后一口咬定是夜里阴气太重煞到了孩子,需得像唐太宗一样寻来战功赫赫的大将守门,驱鬼震邪。易先生说地轻巧,长孙皇后却愁得秀眉紧蹙——北嵎连年安定少有战乱,多数武将兼任文职,居于皇城操练兵马,没有上过战场,早年镇压过四族联军的神武侯现下远在边关,万不能为了无稽之说便将他召回皇城。皇后犹豫再三,还是把易先生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了不信鬼神的北辰禹,将太子的异状有意无意夸大了一些,听得北辰禹也难免忧心忡忡。王者思虑半晌,最终谨慎地开了口:“三弟的八字倒是阳气盛,平定四族叛乱,也是他带的援兵——只是,朕总不能召他来东宫替凰儿守门吧?”
北辰胤入不得东宫,元凰去天锡王府拜访总是无可厚非,长孙皇后于是顺水推舟,让秋嬷嬷把孩子抱去王府,在三皇叔身边呆上一天冲掉阴气,晚上再抱回东宫休息,不算违了祖制。北辰胤听说此事啼笑皆非,然而能够光明正大地同元凰相处一日,在他来说正是求之不得,自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那日里正值早春,王府下人知道太子要来,特地在屋里点了炭火盆,元凰穿着杏黄色的丝绸小袄,外面还规规矩矩地罩了件江水纹衮边的福色坎肩,脚上套着小小的方头缎靴,绣着如意云纹,显得很是神气。秋嬷嬷兴冲冲的把元凰一路抱到北辰胤面前,献宝似的称赞孩子聪明机灵,北辰胤盯着孩子的脸瞧,只见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转个不停,觉得孩子确实生地讨喜,却实在看不出聪明与否。秋嬷嬷把元凰面朝着北辰胤,在他耳边说了好几遍“叫三皇叔”,元凰将眼前的陌生人打量一番,白嫩小脸上露出颇是不以为然的神气,抿着小嘴过了一会儿,才极不情愿地随便咿咿呀呀了一声,也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秋嬷嬷方才夸过太子说话早似大人一样的清爽利索,此刻不禁有些尴尬,好像那些溢美之词全都打了水漂,一时下不来台。她着急解释说太子多半有些认生,一面把元凰交给北辰胤抱着。元凰离了秋嬷嬷倒也没发脾气,鼓起眼睛瞪着北辰胤瞧了一会儿,渐渐高兴起来,喉咙口发出咯咯的笑声,伸了小手去蹭北辰胤的脸。
比起当初北辰胤把他放在提篮里头送入慈宁宫的时候,元凰可算是长大了许多,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屁股同腰上都是肉乎乎的一团,绵软的体温就穿透过箭袖传到北辰胤的手臂上,带着幼儿身上还未完全褪尽的淡淡奶香。北辰胤这辈子第一次抱小孩,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标准姿势,用劲太大怕把孩子勒疼,抱得太松又怕一不小心把他摔在地上。一旁的秋嬷嬷忙于欣赏眼前的天伦乐景,全然不曾顾及北辰胤此时的窘迫情态,只见到元凰没有哭闹,便大大松下一口气。“太子还是跟胤王爷有眼缘。”她喜滋滋地念叨:“娘娘还等着奴婢回去办事儿,奴婢这就先退下了。——娘娘说了,让太子在王爷身边呆一日,傍晚时候奴婢再接太子回宫去。”
北辰胤想问清楚怎样才算“在身边呆一日”,莫不是要他像这般把娃娃抱在怀里直到天黑,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挽留秋嬷嬷,元凰就乖巧的从他怀里扭转身子去,像模像样朝秋嬷嬷挥了挥手,奶声奶气地喊了句“嬷嬷”,说得倒是口齿清晰字正腔圆,然后回过身来,眨眨眼睛,自鸣得意地冲着北辰胤咧开小嘴,那满面春风的神态好像在说:“我会说话,就是不叫你。”
北辰胤不知道元凰是从哪里养成这种欠揍的刁钻性子,然而放在两岁孩子身上,却也让人又气又笑显得可爱。他一手托住元凰,腾出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脑袋,小孩子的头发乌黑光滑,薄薄的一层盖在头顶,抚在手底几乎感觉不到存在,就像新碾糯米一样又软又细。元凰晃晃脑袋,头发就来回摩擦在北辰胤的掌心,微有些痒,逗得北辰胤微笑起来。元凰被这种情绪感染,不再像刚才那般规矩拘束,不安分地东张西望一番,没发现好玩的物事,又失望地转回头来。
他们叔侄两个而后面面相觑,北辰胤不会哄逗孩子开心,元凰不过一会儿就觉得没劲儿,垮下小脸抱住北辰胤的脖子不肯看他,也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北辰胤正想着要不要把他交给府中女侍,突然想起桌上摆着新做好的清茶莲子糕,用每年新摘的茶尖泡水,然后拌上去年存下的去芯莲子,加糖和面蒸在一道,吃完齿颊留香舌尖余味,眉姬在世时候最是喜欢。北辰胤对小吃糕点之类贯来并不在上心,只因为存了对眉姬的念想,才每春都令膳房做了端上。他仔细洗过手,抱着元凰来到桌边坐下,把元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掰了一小块莲子糕,用指头捏碎了送到元凰嘴边。元凰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乖乖地张嘴吞了进去,闭紧小嘴抿了又抿,慢慢得觉出香甜味道来,立刻开心地笑眯了眼睛。北辰胤见他喜欢,又掰块略大一点的,一样捏碎了送进嘴里。元凰用两只手抱着北辰胤的手指,先咽下指头上夹着的莲子糕,然后又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把他的手指添了个干干净净,弄得北辰胤指腹指甲上满满都是口水糕渣。元凰的两只手掌合加起来,还不及北辰胤一根手指的长度,小孩子的体温偏高,手掌心里潮腻腻的,包裹在北辰胤的手指周围,让他全身的感官都集中敏锐起来。他低下头去,看到元凰一脸满足的模样笑得正甜,眼睛弯曲成月牙的形状,一闪一闪地盛着星星,柔软细长的睫毛扑扇着盖下来,映在洁白的眼睑上,好像一幅水墨画似的精致通透。他越打量怀里孩子的眉眼,越觉得像是故去的妻子,就连高兴时候抿嘴浅笑的神态都是一模一样,不由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停了手底的动作。元凰等得不耐,往前探着身子要够那碟糕点,摆放在北辰胤腿上的小小身体便随着他的前扑动作猛地一挣,然后慢慢朝桌下滑去。元凰浑然没有觉出危险,伸长了脖子困惑望着渐渐远离的桌板,幸好北辰胤回过神来,一手拦住元凰的腰,把他往腿上拽了拽,正要再帮他拿莲子糕,却听下人报说惠王府的侍卫长玉戒尺又同弄潮生起了冲突,带了惠王手书在外求见。
玉戒尺同弄潮生之间的怨愤不是一天两天,隔三岔五就要弄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