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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月吟荷素手纤纤理过元凰衣角领口,秀眸中烟波如水,开口是莺语燕声:“皇上久未驾临,又匆匆离去,妾身常盼圣眷,倒不如那一条番邦宝毯,得伴皇上左右。”她言罢松开了手,垂下头去幽幽埋怨道:“都说不信死花胜活人。皇上心中,妾身又在哪里。”
这是恰到好处的小性子,透出女儿家的娇羞,又毫不遮掩地表露出她对少年天子的深深眷恋。元凰仿佛被感动了似的,握过她的手温言道:“吟荷,朕只有你一个皇后,日后母后若要逼朕再封贵妃,嫔妃,贵人,常在,那也都会是你。朕的心思,你早就明白,今日朕本是一时兴起,你怎么突然同一条毯子争风吃醋起来——你若不喜欢,朕在坤宁宫陪你便是。”
他语出真心,娓娓道来,虽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却也让月吟荷涨红了脸。她轻轻挣脱了元凰的手,双眉乍开,因为方才一席话而羞不自胜:“皇上说得是,倒是妾身小气了——妾身送皇上回宫去。”
元凰笑笑说不用,又叮嘱几句,独自回转了养心殿。他命人取出夜媚毡铺在塌上,却并不即刻就寝,而是留下一盏昏黄灯火,独自在了床沿上坐到了子时。外边的报更声音刚过,他便拿过床头的披风,起身往坤宁宫去。两座宫殿相距不远,一路无人,黑黝黝的有些狰狞,元凰步子很急,好像赶着要去赴约。他到了坤宁宫后,意料之中地听说皇后已经安歇,于是屏退了侍从,蹑手蹑脚地走进皇后寝房。坤宁宫的侍婢们掩嘴吃吃笑着退下,以为少年帝王突发了情致,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风月手段,要学他人尝试偷香窃玉的刺激。
元凰到了月吟荷房内却不见人。他并不惊讶,也不点灯,拉过八仙桌边的椅子,顾自坐下等待。月吟荷睡过的房间里残留着年轻女子特有的清甜,弥漫在各个角落,具有魔力似的令人心驰神荡。元凰闭上眼睛,手指规律的敲击着桌面,在心中默数,当他数到一百三十七的时候,听到一声“吱呀”的门响,好像冬天里雪花摔碎在地下。仲秋的夜风夹裹着月光迎面扑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月吟荷走进房间,不合皇后身份的夜行装束更衬显出窈窕身段,衣衫覆盖之下,是曾令元凰怦然心动的玲珑有致。
屋里很暗,掩盖住了元凰的存在。月吟荷小心掩上房门,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说话,言语还带着笑:“吟荷,你又是因为害怕三皇叔,才躲出去的?”
月吟荷的手指一颤,门闩从指尖滑了出去,没有将门插紧。两扇木门又习惯性地向外打开,泻进一些光线,延伸到屋子中央正坐着的元凰脚下。月吟荷下意识地将门拉紧重新锁好,这才转过身来,不及细想:“臣妾觉得烦闷,出去走走。”
“哦,那到天牢里看过安国侯在押的同党后,觉得好些了吗?”元凰仍是不经意的样子,借着外头透入的光亮拿过桌上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月吟荷被他一语点破,急欲辩解,才叫了声“皇上”,便被元凰打断:“下午见着你的时候,你正准备去天牢探望,怕他们供出你的主子来,恰巧被朕撞破,只得晚上再去。”元凰缓缓摇了摇头:“你的轻功很好,却没有练过掌法内力,所以朕一直都不知道你会武功——刚才朕明明见到你的身影在门外不远,却听不见脚步。”他惋惜似的看她一眼:“你如今穿着这身衣服,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月吟荷站在元凰面前,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到他清浅明利的眸子,眼梢微翘,流眄含喜,若蕴深意,与他白日同她调笑时分一般无二。这样的眼神清淡到极处,好像无色的流水,漫不经心,看得久了才让人觉出寒意,仿佛世间一切都已入不了他的眼,喜怒哀乐不由外事引发,全凭一时兴趣——眼底此刻还是轻疏淡远,立时就能化为疯狂狠厉。月吟荷看得心惊肉跳,倒宁愿元凰此时拔剑相向。她全身戒备地立在门边,沉默片刻见到元凰没有动作,神色骤然和缓,微垂螓首,长敛蛾眉,杏眼中含了泪,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说道:“原来皇上早就知道,才假意将吟荷留在身边。”
“朕没想过是你。”元凰道:“皇宫中那么多人,每个人跟随朕的时间,都比你更长。可朕,从没怀疑过你。”他低下头去,将盛着水的茶盏放在手心把玩:“你看,就好比这个杯子一样,朕只知道它可以用来喝茶,却从没想过如果将它打破了变成瓷片,还可以要朕的性命——并非是朕仔细考虑之后才觉得你值得信任,而是在朕心中,怀疑你,从来都不是一个选择。”他停顿一下,见到月吟荷眼中泪光更胜,仿佛春水一样泛滥上来,流连刹那便是灭顶。他移开眼睛去,不置可否地笑笑:“直到朕试炼回城途中遭到杀手拦截,朕才想到其中蹊跷——试炼尚未完结,母后急诏回宫。此事知情者甚少,除却皇室宗亲,便只剩下你——当时朕怕你担心,避开母后耳目,悄悄飞鸽传书回来,还被江修取笑了一番。”
“可是……安国侯明明知道此事……”
“是啊,伯英也知道。”元凰慢条斯理地答道:“朕早知伯英的野心,最先怀疑过他。只是,朕登基后出城狩猎,临时改道去了皇陵附近。这件事朕只在前天晚上,诏三皇叔独对时候提过,伯英诸人待得翌日方才知晓,若非事先有人通风报信,怎来得及布置杀手埋伏。”
月吟荷听得目瞪口呆。她原本以为,元凰虽然心思细密,却毕竟长在深宫之中百受宠爱,看到听到的尽是歌舞太平,不曾争位夺嫡,也不曾遭受挫折陷害,对心机权谋的了解仅限于纸上谈兵。她却不曾想到现在九五至尊的元皇皇帝,已再不是她当年初见时分,被众人捧在手心中疼爱保护的十八岁少年。元凰失去很多,又亲手毁灭了一些,如今只剩下坐在龙座上的俊俏身姿,比往日更为挺拔坚决。月吟荷自知无幸,面色又凄苦了几分,仍是拉着元凰说话:“也许安国侯以防万一,在两边围场都布置了人手,也未可知。”
元凰想要让她输得明白,很有耐心地解释:“朕在前往皇陵的时候,私下派人去圉院查看过。——伯英既然早知道了消息,若非是你,便是三皇叔与他串谋……”,他忽然极其温柔地笑起来:“说三皇叔与他串谋,你信吗?”
月吟荷目睹这个笑容,只觉得彻骨生凉。她知道传闻中北辰胤同元凰的关系,不确定元凰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于是迟疑着没有说话。幸好片刻之后,元凰顾自接了下去:“朕不信——所以,朕便知道是你。”
月吟荷兀自争辩道:“当日皇上同三皇叔谈话之际,妾身不在左近,而在大殿之中。”
元凰抬起头,仍将茶盏捏在手里:“不错,你在大殿柱后听朕说话,听说圉院之后即刻离开,去禀报你的主人了。”
月吟荷大惊之下,愕然道:“皇上听到……?”
元凰平静地打断她:“朕说过,你的轻功不错,朕觉察不出。”他将茶杯重又放回桌子上,淡淡道:“三皇叔听见你的脚步,所以才再三嘱咐朕要格外小心——吟荷,你的轻功虽然很好,要在三皇叔面前卖弄,未免有些托大。”
月吟荷一时语塞,元凰又道:“朕注意到他神色有异,他却未将真相告知。本来以他的武功,可以将你当场擒获。”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睛:“他连那样都不愿意,又怎会派人来坤宁宫拿你?所以今日你说是被三皇叔逼出宫外,朕便知道你是另有图谋。”
他说完这些之后安静下来,好像在等待月吟荷的反应。月吟荷哀哀望着他,目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轻咬贝齿,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吟荷真心爱慕皇上,只是身受他人所迫,不得已行此不义之事,而今……唯有一死。”
她这几句话虽是有意博取怜爱,却也出自真心,身份既然败露,辩解徒劳有害无益,从元凰对付伯英的手段看来,他万不会轻易地原谅她。左右都是一死,倒不若自己动手求个痛快,相识两载,一朝结发,她要赌元凰对她还剩多少情分,是否当真再没有转还的余地。
果然如她所愿,利刃尚未触及咽喉,元凰已指上运气打掉了匕首,起身走到她的面前,脸上却没有她所期望的惊慌失措。她心下疑惑,盈盈拜倒,元凰伸手去扶,她便顺势握住元凰的手,身体也几乎要倾斜倒入元凰怀中。女子柔腻无骨的手指在元凰的掌心刮过,肩头颈侧感受到元凰的体温,她刚要开口,元凰已将她拉离自己的身体,遗憾似的叹道:“没有用了。”
月吟荷又害怕起来,疑惑地望住他,只听元凰柔声说道:“你真心对朕,朕自然知道,否则怎会留你到现在——只是你离开时散在屋里的迷香,没用了。”他扶着月吟荷,直到她站直才松开了手:“你怕下毒被朕觉察,用了药性不强的迷迭香,方才一直缠着朕说话,是想等药性发作。不过这种东西虽是催情的好药,却只能在他人无防备间得手。朕在房中等你的时候已经觉察,刻意凝聚心神,自然不受影响。”
月吟荷终于意识到自己本不当心存侥幸,如今却已铸成大错。她低下头去,泪盈于睫:“皇上,吟荷从今后心中只有皇上,只为皇上一人办事……皇上若还念着一点往日情分,能不能……原谅吟荷一次……。”她生怕元凰不肯相信,赶紧拿出诚意:“皇上方才所说,分毫不差。要害皇上之人便是……”
“同竞技场脱不了干系吧?”元凰坦然道:“朕两次碰到的杀手,身手打法都像是竞技场训练而成。”
月吟荷点点头,据实以告:“正是富山高。”
元凰猜中了,却也没有得意神色:“富山高接管竞技场已久,那可真是计谋深远……”他顿了顿:“富山高背后定有他人,你可知是谁?”
月吟荷只知为富山高做事,并无元凰这般深远的思虑,愣了半晌方道:“并不曾听他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