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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笑笑不回答,反问她道:“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天锡王妃。”眉姬犹豫了片刻,还是坦诚相告:“这里是王府禁地,你快走吧,我不告诉别人。”
“哈,那真是巧。”少年听完她的话,不但没有害怕的神情,反倒来了兴致,接过她的话头道:“我是天锡王。”
陈家世代知书达理,眉姬出阁前同青年男子谈话的机会都很是少有,又何曾被人如此言语轻薄。她羞恼得红了脸,但看着少年的身段打扮,虽说不至是亲王之尊,又绝不像是胆大妄为的市井无赖。她猜想少年可能是朝中宠臣的子弟,平日里骄横跋扈惯了,不知道天高地厚。这少年如此嚣张,父兄在朝中必是举足轻重,眉姬不好得罪,屈身行了个礼,正色温言道:“妾身方才并非同公子说笑,公子还是快走吧。”
“本王亦非说笑。”少年听她用了敬语,也有板有眼地学了起来,“不过,看你的打扮,哪里像是天锡王妃了?”
眉姬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响应。她过府之后,府内的女侍因她尚未正式过门,虽将头发作妇人样式盘起髻来,却特意留了数绺发丝从额角垂落,旁人看来同闺阁女子没有太大差别;更加上没有华器奢服的装扮,确实不像是王妃的派头——只不过,眉姬在心里加了一句,这跷腿靠在树枝稍上枕臂读书的无状少年,又哪里像是天锡王了?
她正要再言,见到少年背后有王府下人抄了小路过来,认得是替她平日梳妆的春嬷嬷,听说是王爷生母的侍婢,在祯妃娘娘殁后就到了王府。她本想叫少年快走,却已经来不及了。春嬷嬷到了少年身后,神色颇为古怪地看着眉姬。眉姬初时不解,瞬时想到定是春嬷嬷误会她只身出来同情郎约会。她有口难辨,唯恐越描越黑,正在思考怎样解释,却见春嬷嬷向那少年施了大礼,恭声道:“主子回了皇城,怎么也不告诉奴婢一声,好让下人们准备。”
“啊,昨日夜里才到,逢着皇上传诏,就先在宫里歇下了,今晨才得回转。”少年慢条斯理地答道,说完回望了一眼身后惊愕的少女,目光中带些得意神色。
“你看,我并非说笑。”少年道,顿了片刻又说:“这次无礼,我不怪你,快走吧,以后多加小心。”他说完之后见眉姬仍是没有回答,料想少女是吓得呆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还有,你生得真好看。”
这边眉姬尚未答应,一侧的春嬷嬷早已惊出一身汗。本来她听说主子今日回府,早起见不着王妃娘娘便一路寻来,见他二人一处说话,还暗喜在心里,直夸王妃心眼儿机灵。如今听着王爷这一席话,又是说笑,又是无礼,又是快走,还道娘娘一来就犯了大错惹恼了王爷,听王爷话中含义,竟有休了王妃,扫地出门的危险。眉姬是先皇指婚,她又喜欢新王妃的温婉灵秀,也知道王爷对这门婚事一惯不置可否,生怕少年人一时心高气盛闹出事端来,赶紧劝道:“王爷,娘娘初入府中,深得下人们的喜欢,只有许多规矩还不习惯。想来是娘娘早听说了王爷回府,才特意起了相见,王爷切勿责怪啊。”
少年闻言一怔,眉角斜挑上去,唇边噙着的微笑逐渐伸张,转向眉姬问道:“你果然便是陈家的小姐?”
眉姬此时反应过来,手足无措,慌不迭跪下请安:“妾身见过王爷。”
“起来吧。”少年跨步上前将她扶起,眉姬触到他的手,心头一慌,后退了小半步低下头去,只听少年又柔声说了一遍,“你生得真好看。”
番外 春日宴
春日宴
北辰禹初继位的那年临近新春,天锡府中不期然来了位妙龄女客,大冷的天气里只穿件妃红绸袍,外面披着雪白的斗篷,乌黑浓密的头发梳作少女样式,插一支缠着红缨络的镂金梅花簪,纤纤十指露在袖子外头,捧着个小巧白玉坛子,细点了嫣然丹蔻。北嵎女子觐见皇族需将双手置于腰侧行蹲礼,红衣少女却遵汉朝古风,把玉坛交予王府下人之后,将右手压在左手之上,举手加额长揖到地,然后肃然起身,又将双手举至齐眉之处放下,垂首柔声告道:“龙首座下弟子穆仙凤,代吾家主人致意王爷。”
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从女子口里缓缓念出时候却平添了几分书卷气息,好像这几个字并非藉由女子温软的声音传达,而是被人用秀气笔触写上了纸面。那年北辰胤未满弱冠,方才平定了四族叛乱凯旋而归,又从先皇遗愿娶了眉姬过府,大婚之日北辰禹下旨特赐新人明黄朱座,凤舆奉迎,莫说皇城要员无一人胆敢缺席,便是正二品以上的外放官员也都提早数日赶入城中送礼恭贺。彼时的北辰胤虽已颇具权臣大将之风,却终还没有日后的稳健持重,眼见佳人在侧,天下在望,正是最春风得意的少年时候,好比晓日破云初升,明煦昭然。中原儒门龙首的名号他素有听闻,却从不知儒门同北嵎有过交往,因而也猜不透穆仙凤的来意,微敛起清凛凤目打量着堂下女子:“北嵎偏远之邦,中原少有人知,贵主人倒是有心。”
穆仙凤仿佛没听懂他话里所藏刀锋似的试探,浅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年关将至,吾家主人特赠屠苏一坛,欲邀王爷共饮。”
她话音款款而落如春日杨絮,立在北辰胤下手的弄潮生却不禁露出好笑的神色,便是北辰胤也忍不住面露微哂——屠苏酒以花椒烘培酿制而成,在中原苦境家家皆有,绝非是什么琼浆玉液陈年香醇。中原民间习惯在元旦守岁时候饮用,除旧迎新,以保来年无病无灾。北辰胤想不到儒门不远千里差人送来的竟然是坛中原民间随处可购的屠苏酒,饶有趣味地将目光移到精雕细刻的白玉坛上。玉坛不大,似乎是以整块羊脂白玉镂空雕琢而成,莹透纯净、状若凝脂,在灯下晕化出一圈朦胧密实的光雾,便是以北辰胤的眼力也寻不出石块拼接痕迹,坛身上盘雕着两条穿云蛟龙,头尾相衔,龙鳞历历可见,周身云霓隐有腾翔之态,饶是北嵎皇宫中藏宝甚丰,这等品相质地的羊脂玉雕也是罕见难觅。北辰胤暗忖儒门龙首果然最是讲究作派礼仪,台面上的东西半点不肯马虎,只怕即便今日送来的是一羽鹅毛,也要用纯金嵌银的匣子装了方才罢休。他打个手势,示意下人将酒坛交还穆仙凤手里,声音里面带着笑:“贵主人一番美意,本王却之不恭。只是北嵎并无饮用屠苏的习惯,只怕要负了龙首盛情。”
“北嵎习俗,吾家主人自然知晓。”穆仙凤低声答道,并不受挫于北辰胤的推拒态度,仍是微笑着抬起眼睛,好像没有一点儿不快,直到此时才将来意娓娓道出:“吾家主人特请王爷往宫灯帷共饮。”
这是北辰胤第一次听到宫灯帷的名字,日后也再没有机会故地重游。若将事情放在二十年后,他绝不会轻易答应去往一处闻所未闻的所在,然而当时十八九岁的风华正茂,谁又能没有一点儿好奇冲动。北辰胤于是将酒收下,站起身来打量着不卑不亢的穆仙凤,忽然很想知道是否儒门弟子个个都能如她一般荣辱不惊,应对自如。
“入中原么?”他说,一面低头抚平了衣袖:“那就叨扰龙首了。”
于是两天之后,北辰胤就在蒙蒙细雨中来到了漆柱雕檐的宫灯帷。他暗自猜测事事考究的龙首是否会被细雨败坏了兴致,并不知道这样的天气本就是疏楼龙宿的最爱。龙宿尤其喜欢在下雨的时候抚琴,一曲终了之后等着琴声慢慢融合进檐下的雨滴,然后他就会抬起头来,看到多年不见的白衣友人撑一把古朴泛黄的轻盈纸伞不期而至,踏着雨点悠然走到他的面前。
龙宿见北辰胤的时候桌上没有琴,只有酒,盛在白玉雕琢的壶里,被奢华酒器盖去了浅浅香味。他听到背后细微谨慎的脚步声,让仙凤先行退下,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的北辰胤,潦草挥了挥手里的菱紫宫扇:“王爷请吧。”
第一眼见到疏楼龙宿,北辰胤直以为他是个十六七岁的文秀少年,藕紫色的长发整齐束在头上,皮肤白皙姣好宛若女子,浅金色的凤眼神飞近乎妩媚,嘴角噙着深深的梨涡,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微笑。龙宿是个修美精致到略显阴柔气的男子,举手投足间带着矜持风雅,看来好像江南水土养育出的世家公子,风采惊鸿,翩然独行于世。
北辰胤依言在他对面坐下,按照常理,举起酒杯以敬主人。龙宿看到他的动作,没有回礼,淡然一笑,晃晃手里的扇子:“都道是‘还将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少者得岁,理当先饮。老者失岁,故而后饮——三王爷先请。”
他说完看到北辰胤略微讶异的表情,轻挑起眉毛,然后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莫说是汝现在的年纪,即便百年之后汝已化为一堆白骨,在吾眼中也依旧还是个少年。”
直到这个时候,北辰胤才从他低沉慵懒的语调中听出一种对岁月更替的奇异厌倦,仿佛他已经有过足够的时间经历世间冷暖,以至于冬去春来在他眼中再不是新的开始,而不过是又一轮索然无味的循环往复。龙宿不会眷恋过去,因为他知道还有数不尽的未来;他也从不会期待未来,因为他已拥有了不计年的过去;北辰胤眼前所见明明是颜若春水的少年面孔,耳中所闻却是他从未想过的沧桑倦怠,他不知道龙宿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与日月天地同庚,只得微笑起来将酒一饮而尽。
他早就听说过中原有人修习功法可得长生驻颜,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寻找此类秘籍。在北辰胤看来,生命的最大意义正在于它的短暂同转瞬易逝,否则也便失去了拼搏成就的美好骄傲。所有的权力,金钱,爱情,地位,都只有在恒久时间的衬托反差之下才能显得弥足珍贵。他想到这里,看见龙宿在他之后将酒缓缓饮尽,注意到龙宿的手指细长敏锐,恰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