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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by ciel mu(一-三部)-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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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辰胤沉默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慢慢转动面前的茶碗,细辛浸泡得太久,水色由透明的琥珀转为昏沉暗黄,草药的气味比原先淡了许多,一点一点蒸腾上来。他另一只手的中指同食指指尖按压在太阳穴上,眉心微蹙,思虑良久方道:“西佛国周遭土地欠收一事确然无误。只是此事我已经差人清查,是今春农人错植稻种所致,同龙气全无干系。事关重大,我派人反复详查才得定案,所涉数家商贩日前已当街伏法。”
  玉阶飞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噢?愿闻其详。”
  “玉太傅大概知晓,西佛国百姓同京畿农户一样,秋收时分留足口粮,剩余收成全由官府统一收购,再以买卖粮食所得缴纳当年税饷。来年开春时候,再向特定商家买卖粮种播植。”北辰胤说话时候放下本来抵在额角的手,将逐渐滑落下地的苍青深衣重又拉上肩膀:“西佛国边境因受龙气影响,土气与别处不同,只有特殊稻种方能结实。普通稻种虽能发芽生长,却无法抽穗。今年春耕时分,有奸商受外族指使,故意混淆稻种,才致现今百姓收成欠佳。”
  “合情合理。”玉阶飞仿佛听故事似的下了结论,“北嵎盐粮皆由官府通贩,有私自买卖者一经发现便招重罚。在西佛国一带获准贩卖稻种的商家不过数个,沆瀣一气坑害农户也不无可能。王爷此番处决奸商,免赋粮农,举措可谓得当。”说完先前这一串言语,玉阶飞转而接道:“只是禁令虽严,总也有农户私自藏种,或是恰巧旅居外地,从别处买了稻种回转,怎也遭此不幸。”
  “二者相加,亦不足十户罢了。”
  “哈,有道是三人成虎啊。”玉阶飞仍是不依不饶。他顿了片刻,注视着对面的北辰胤,发现他饮用细辛的速度很是缓慢,想要劝阻的话才没有再次出口,继续追问道:“即便只有零星人家散落各处,到时邻里互相询问起来,岂不是让人生疑。”
  北辰胤凤眸微抬,目光一派平和,淡淡回答道:“我自然不会让他们有互相询问的机会。”
  那一刻玉阶飞从北辰胤不带情绪的目光里读出了上位者决然的冷漠同无谓。这种冷漠并非带着恨意或是鄙视,而是内心深处根植生长着的自然态度,同冬日冰封的湖面一般,远远望去恬静柔美,一旦触及便刺寒入骨。这种与生俱来的无动于衷虽谈不上与玉阶飞的理念背道而驰,却也无法获得他的全全赞同。他的心被义愤怜悯所激,终于开口将方才你来我往的晦涩言语尽数戳穿:“已有数户商家伏法,而今再添十户百姓,王爷手底,一日便是数十条无辜性命。”
  北辰胤知道玉阶飞自少年时候起,便抱有同他坐看云起的闲散态度所不相吻合的悲悯情怀,直到今日也不曾丢弃。他听玉阶飞收起了玩笑的口吻,只是默默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试着温度。从玉阶飞的角度看去,北辰胤方才令他心寒的神色正巧被密长微曲的眼睫遮掩得严严实实。玉阶飞静静等待北辰胤的辩解,却只看到北辰胤抬脸瞬间毫不介怀的笑容。
  “要人无法散布流言,并非只有死亡一种方法。”他说;“商家认罪,当众正法势所难免。所涉之平民百姓,我自有他法安置——凡我北嵎子民,本王必然竭己之力设法保全。”他顿了顿,又继续望住玉阶飞说道:“但真到万不得已时候,我为大局谋划,行事亦决计不会手软——自古以来,先有国,后有家,若不稳固朝廷根本,百姓又何来安身立命之所?——这个道理,玉太傅日后在皇上身边督导,必然是要明白的。”
  玉阶飞浑身一怔,垂下眼睑,伸手紧紧握住了扇柄:“为朝廷,或是为太子?”他紧声问:“太子束发前夕龙气不稳,暗喻国纲不正,乃是大凶之兆。消息一旦走漏,必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王爷便是为此奔波操劳——伤寒之症本非恶疾,只怕是连日车马辗转不及修养,方至今日疲态。”
  “朝廷、太子,在我心中并无不同。”北辰胤淡淡答完这句话,站起身来,将肩上搭着的外褂随手置于椅上。玉阶飞以为他想要俯视着自己说话,却见他走至小火煨着的紫砂茶壶边上,提壶起来给玉阶飞尚且半满的茶碗续水:“太傅既已点破其中利害,本王当可倚赖太傅的审慎决断了?”
  玉阶飞眉梢轻扬,似笑似颦的神情隔在水汽后头看不真切:“北嵎境内,只有玉阶飞一人知晓。西佛国的诸位高僧当有感应,不过出家人不理红尘,自然不会来掺这档闲事。”
  “如此,便多谢了。”北辰胤的声音很温缓,却听不出一丝柔和的韵味。他回身将茶壶放下,背后又传来玉阶飞的声音:“只是,玉阶飞以为,也许还是公开处置,来的好些。”这把声音在男子当中算得清空高远,并不带一丝矫饰:“龙气异动,彰显天意,终归是逃不开。王爷这般辛苦担当,不若将此事昭告天下坦然以对,也许会容易些。”
  “天意?”北辰胤回过头去看着玉阶飞,突然觉得他此时的样貌神态,同少年初遇之时如出一辙,觅不到一丝苍然岁月中积淀下来的杂质尘埃。“在北嵎,没有天意,只有天子。”北辰胤微笑着柔声说,转过身去,将幽深目光投向高悬于墙上静默的苍龙弓,语气更加舒缓:“即便真有天意,我亦相信事在人为。”
  玉阶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铁冷色的弓身淹没在窗柩间射入的破乱阳光里,散射出冰凉的七彩颜色,仿佛映得整个房间都熠然生辉。他终于明白为何一个亲王的居所布置得如此简单清冷,却一样让人觉得万般具备无所失缺——富贵,权势,威望,名誉,世人所求大致,这个男子尽皆拥有,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倚赖过什么——从初识时候开始,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将来,他都一个人,一双手,只凭着一把苍龙弓,一柄铁家剑,便要生生撑起北辰家的如画江山。
  玉阶飞忽然笑出了声。
  “不公平啊,”他叹道:“王爷有一张弓,一柄剑,玉阶飞却只能给你这双手而已。”
  北辰胤回眸望他,见到玉阶飞悠扬不羁的笑容映衬在他蔚蓝眼底,通彻明净却坚如磐石:“北辰胤,相识至今,玉阶飞可曾有一次出尔反尔?”
  自玉阶飞出山之后,人前人后都未曾这般直呼过北辰胤的姓名。北辰胤闻言微怔,随即也在唇边化开笑容:“从无。”
  “所以,我答应你的事,十八年为限,必尽全力。”
  “呵,”北辰胤低下头去,手指轻叩着桌上的茶盏边沿,透光的薄瓷碗发出清润声响:“我从不曾担心过此事——只是太傅说天意难违,我才作方才之语。”
  “哈哈,玉阶飞不怕逆天。”坐在案几旁的男子难得地大笑起来,清俊风流的眼角眉梢向上斜飞,神采张扬:“玉阶飞只怕逆天路上,无人相陪。”
  “这嘛——”,北辰胤轻叹一声,悠悠答道:“我亦不曾担心过此事。”
  这个时候远处回廊上骤然响起细碎轻盈的步点,仿佛是踩着鼓点踏歌而行一般,伴随着裙摆急扫过木板的簌簌声响,渐行渐近,直在门外嘎然而止:“卢老先生遣奴婢给王爷送药来了”。
  “交给弄潮生便是。待我先送玉太傅离开。”
  门外侍女知道主子的脾气,行前又受卢平惠百般嘱咐,不肯就此妥协:“卢老先生吩咐此汤剂要趁热服用,奴婢先在廊外候着。”话音未落,又传来同方才一样的轻灵迅捷脚步,这次却是越行越远,直到了无声息。玉阶飞闻声抚掌道:“我方才一路行来未觉异样,如今身在房内,才明白外头回廊的妙处。王爷是何处得来的匠心巧思,落于回廊上的踏步之声在房内听来竟能放大数倍,屋外之人却犹自未觉——果叫刺客无所盾形啊。”
  “你萧然蓝阁之外密植竹树,不也是同样道理。”被玉阶飞窥破廊内机关,北辰胤也无半点不悦:“时候不早,太傅请回吧。”
  “王爷说得是。”玉阶飞正要告别,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道:“啊,我险险忘了,临行时候太子听说我来探望王爷,托我给王爷带话说……”他话到中途没了声音,执扇起身:“王爷千金之躯,万望珍重。玉阶飞叨扰多时,先行告辞了。”
  看玉阶飞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北辰胤还道是持续的头疼妨害了自己的听觉:“呃?太子所言何事?”
  已经走到门口的玉阶飞回转身来,心满意足地欣赏天锡王爷千载难逢的错愕表情:“就是玉阶飞方才同王爷所言——太子要给王爷带话,可是思前想后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玉阶飞受太子所托,自然将话原封不动带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玉阶飞脑子里又浮现出今晨在东宫的情形。元凰随口问他这几日下午急匆匆赶去何方,玉阶飞据实以告。元凰听了,神色先是焦急,而后转为愁郁,早已明了似的问道:“三皇叔是不是病了?”
  玉阶飞奇道:“太子如何得知?”
  “秋狝当日,三皇叔替我接回手腕的时候,我摸到他的手心,烫得厉害。”元凰后悔似地说:“我本想问他,可是又怕他生气——连老师都赶去探望,他病得很厉害吧?”
  “我连去两日,都没见到三王爷。今日大约总能见着。”
  “啊……”元凰应了一声,越发觉得难受:“我的脚已经能走了,可御医们说,一月之内不能下地,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我若偷出宫去,传到母后耳里,连累了东宫大小宫人们加御医院诸位大夫不说,还会给三皇叔招惹麻烦——老师可有好办法吗?”
  玉阶飞笑道:“这种偷溜出宫的事情,听闻太子以前做过。我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元凰扁扁嘴,无精打采地低下头去:“老师若是见着了三皇叔,帮我给他带句话吧,就说我很想去王府看他,可我出不了宫。”
  “好。”
  “还有,秋狝的事情,我没生他的气。若我早知道他身体不适,也不会要他出席秋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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