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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禹虽然疾患缠身数年,却都是些细微的身体不适,从来也没有过致命的发作。他毫无预兆的昏迷如同海面上吹过的风,先在最中心掀起些许不引人注意的波澜,而后一呼百应,霍霍杂杂、层层迭迭地向岸边涌去,待得拍到滩上已成滔天之势。服侍皇后的秋嬷嬷在皇后所居之淑宁宫同皇帝寝殿养心殿之间不断往返,微垂着头快步穿梭过宫人们的交头接耳。她在隐约间觉出皇帝的不幸同自己当日的多言息息相关,却又不敢猜测事实始末,更不敢再同天锡王府有任何往来,生怕一旦所料不差,便要担上弑君的罪名。她惴惴不安地关注着养心殿内众御医的表情神态,生怕他们觉察出些什么。
她数次趁在左右无人时刻想向长孙皇后吐露心中的惊惧,却每每被皇后安详中透着严厉的眼神阻止。在这种时候,秋嬷嬷再一次真正意识到,面前端庄秀美的妇人早已不是当年手托粉腮,对着窗外柳棉出神絮语的娇痴少女,而是身系一族安危,胸中经纬不输男子的帝王之母。长孙皇后并没有像普通女子那样,在丈夫徒遭不测之时惊慌失措哀然求助,而是用平静得近乎无情的态度开始着手皇帝驾崩后太子元凰的安顿,对宫内种种骇人听闻的猜测传言置若罔闻。她对北辰禹的心情似乎已经完全麻木,转而将自己的所有生命渴望寄托在即将接受万众瞩目的太子身上。
在北辰胤不在皇城的情况下,北辰望不得以按照北嵎惯例担负起皇族的责任,代替北辰禹主持日常朝中事务。所幸皇后的无声无息避免了宫内的骚乱,而驻守边关的北辰胤更能让翘首盼望北嵎变故的周边四族收敛起不切实际的野心。
更让北辰望庆幸的是,长子伯英终于避过了这一场无中生有的夺嫡风波,尽管这是也许以皇帝死亡作为代价。他又微有些担心元凰或是玉阶飞曾听到过一些风声,会将伯英当作为敌人,在往后的日子里采取对伯英不利的手段。
他曾想过设法接近玉阶飞表明自己的态度,又觉得这种举动反会欲盖弥彰。数日里考虑再三,北辰望最终还是放宽了心——玉阶飞既有智者之名,当然不会允许太子不必要地树敌。不论北辰元凰将来所要针对的何方势力,对皇位始终抱持相让态度的惠王一脉都将是他理所当然的援力,而并非图谋的对象。
相较于大人们心思的纷杂多样,父皇重病的事实对北辰元凰的影响显得格外单纯。他永远记得八岁那一年的黄昏,他正在温习《孟子》,惦念着父皇已经十几日不曾来看他。书房的门被急匆匆推开,庭院里的风忽地涌进来,冻得他缩了一下脖子。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母后移步进来,冷着一张憔悴的脸,眼光高高地飘过他的头顶,投向玉太傅,似乎在无言地传递着消息。他读不到母后的目光,焦急起来,转头看着玉阶飞。
玉阶飞并没有像母后身边的侍女那样逃避开自己问询的目光,却也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元凰记得那个清俊雅致的男子放下他从不离身的翠羽扇,低下头来迎上自己的眼睛。玉阶飞的目光里没有元凰最常见到的赞赏或是责备,而是敛去了一切情绪,温柔得像殿外莲池里的碧波。元凰被周围侍女们的惊惶所感染,又被那样的目光安抚下升腾而起的惧怕。他困惑地低下头去,玉太傅的目光就滴落在他身上,绵绵暖暖的,包含着天崩地裂也不能动摇的坚韧。这种目光哪怕是在日后久远的回忆中,也多次给予元凰面对一切的勇气。他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静默不语的长孙皇后,听见母后用玻璃一样通透冷硬的声音说,凰儿,你父皇病倒了。
很久以后元凰才知道,长孙皇后前来太子东宫的时刻,距离北辰禹昏倒在养心殿前已有整整一日。——皇后需要赶在流言扩散之前确保威胁太子地位的隐患都已被全部消除,而作为这一事件的直接受益者,同时亦是北嵎未来的统治者北辰元凰,却连即刻知道父亲生病的权利都没有。他迟得一日,赶到父亲的榻边频频呼唤,而北辰禹好像已经死去,连最轻微的操作表示都不愿意赐给元凰。
元凰愣在北辰禹的寝殿里,吓傻了似的不能行动。他呆呆地望着父皇,发现他露在锦衾外的手布满了青白的斑痕。元凰想起春试时候这双大手曾那么慈爱地抚摸过自己的头,不死心地抓起来不停摇晃,直到受惊的御医们围上前来把他驾开。他胡乱蹬着腿,挣扎着想要扑回去,心里害怕却忘了张嘴哭泣。
元凰稍稍有些武功根基,力气比一般孩子要大些,抓着他的御医一不留神让他挣脱开去。那人正要再去拉他,却发现元凰并没有要跑回北辰禹那里的意思,而是立在原地傻傻望着,嘴巴半开着没有声音。御医们以为太子受惊过度,又没有多余工夫照顾他,只得把他架出养心殿去交给玉阶飞。
玉阶飞帮元凰将方才挣乱的刘海拨弄整齐,又将手轻轻搭上元凰的肩头。元凰顺从地转过身来,跟随玉阶飞的脚步一起向东宫走去。“我本来想问老师能不能救父皇。”他小声说:“可是后来我又想,如果老师有办法,早就会做了。”
玉阶飞停下轻摇羽扇的手,不知当怎样答复元凰。他想起元凰六岁那年北辰胤遇刺,孩子不眠不休靠在榻边,一心一意要等三皇叔醒来。两年多的时间弹指而过,如今元凰自然已经明白那个龙脉护身的保证,只是母后当时随口编来哄骗孩子的故事。这是元凰的生命里,第一次无所遮掩地直面丧失至亲的威胁,他却再不能像当初那样怀着一颗单纯执着的心,坚定地相信自己能保护三皇叔脱离险境。
在御医诊断宣判后,元凰同宫里的所有人一样,慢慢接受君王即将驾崩的事实。他眼睁睁地等待着父皇的大限之日姗姗而来,除了同母后一起拜祝神明之外无能为力。令长孙皇后吃惊的是,元凰居然没有中断功课,每日探望父皇过后仍是按时到书房去听玉阶飞讲习。只不过他变得比平日寡言,大多数时候,都在摊开书本之后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偶然抬起头去望着皇城外的方向,不知道想要看到哪里去。
北辰禹清醒在一个秋日反常燥热的午后。他不知道这是牵机的特殊药性,亦或是北辰胤特意给他留下的机会——说是机会,倒不若说是北辰胤不露声色的嘲讽——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王者纵然有机会揭穿一切阴谋,袒露另立太子的意图,也只会被当作回光返照前,失了神志的胡言乱语。即便有人相信他的话,欲对北辰胤或是元凰采取行动,也只会在王者身后掀开无法收拾的混战,并不能对在朝中广有人脉的北辰胤父子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
御医长吴一针见到北辰禹醒来,从王者的眼神中读出了灵台清明。他并无喜色,也没有上前去将王者扶起。北辰禹轻叹了一声,露出御医长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神色,同吴一针心照不宣地相对望着,默数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吴一针服侍北辰禹多年,被王者的从容镇定所震慑,心头酸楚难受得不得不低下头去忍住眼泪。
北辰禹睁眼望着头顶缠在雕花床柱上的重重帷帐,心想北辰胤竟给他留下了怎样的残局。他须用这剩余的时间安排好后事,却不知应该向谁托付。长孙含荷是无论如何信不得了;玉阶飞又似乎同北辰胤曾有旧交;北辰望虽无觊觎帝位的野心,却难保不因伯英一事而对自己心怀不满;长孙护笃信佛教当可信赖,却无奈势力单薄难当大任;神武侯忠君体国绝无二心,是掌管兵马的最上人选,但他生性刚直守礼又行事谨慎,无法亲身出面牵制亲王身份的北辰胤;铁常焕将军本是心腹之臣,却因为当年北辰泓的任性,不得不忍痛送独子远赴西豳和亲,心内难免怨愤,也不能将兵权全全交付。
北辰禹闭起眼睛,想起北辰胤那日曾说过,“天下虽大,又哪里还有皇上可信之人”;上位者早先植下的寂寞,居然如此深远绵长,好像那一剂苦涩的牵机,在他发觉以前已经渗透七经八脉。他想北辰胤既然明白这种噬骨焚心的孤寂,却又如何舍得把爱子换入宫中。
正在这个时候元凰听说父皇醒来,不顾一切地冲入寝宫。他欣喜又担忧地奔到北辰禹榻前,一眼看见父皇灰败的脸色,脸上急切的神色霎时黯淡下来。他坐在父皇榻上,想躺到北辰禹身边去汲取一点温暖慰藉。
北辰禹的神色阴晴不定,他伸手眷恋地抚摸着孩子光滑的脸蛋,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北辰胤的骨肉,却也是他八年来最为骄傲自豪的孩子,他不愿留给元凰北嵎的江山,但也从没有想过要伤害这个孩子。他不知道当恨还是当爱,手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元凰觉出疼来,开始还忍着不说,渐渐地实在支持不住,轻轻地喊出声,撇开脸去,委屈的眼中不自觉地溢出泪来。
北辰禹意识到失态,他苦笑着再次抬手。元凰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的依偎过去。北辰禹抚着他的头发,蓦地停了手,摇头太息道:“你不是朕的孩子。”
元凰闻言惊慌起来,他翻身坐起,凑近北辰禹焦急地说道:“我是凰儿啊,父皇怎么不识得了——我是父皇的凰儿啊。”
北辰禹看见一张惊恐的小脸在自己眼前放大,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吩咐道:“你出去吧,朕要见你的母后。”
元凰着急地要哭,他知道过了今日,以后可能永远都听不见父皇说话了:“儿臣要在这里陪着父皇。”
他的坚持却引来北辰禹越发地不耐,他尽力放大声音道:“宣皇后进来!”
从前北辰禹虽然对元凰冷淡,元凰仍能感到父皇心里是对他好的,因而对北辰禹依然很是眷恋。今天北辰禹将死之时,却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对元凰说话的语气里不再压藏着温情,而带着完全的厌恶同不满,好像再看他一眼都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