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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你我错生帝王家……”
“……那么,十四叔是打定主意,要一意孤行了?”太子复睁开一双与渊见似绝的眼。
“殿下,这世上,值得臣执着之事,已不多了。”稍早,那个流露出淡淡哀伤和亲情的渊见,在称谓变化的同时,一并消失在空气中。
“那——王爷可知道本宫也有要执着之事么?”顾念叔侄亲情的太子,也消失了。这一刻,这个邪魅的男人,已经恢复本来面目——一国储君。
两双相似的眼,四道不悔的眼波,在空中交会,激出电光。
这是两个心意已决,并且将彻底执行的男人。
“罢了,十四叔,你好自为之……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伤心的冉惟……”话音渐悄,穿天青色便服的太子,径自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太子离去,整间华屋中,只余我与渊见。
他静静靠在我肩上,不动不语良久。
我也不催他,也不知说什么好。有时,最好的安慰,不过是无声地陪伴。
又不知过了多久,渊见轻道:“傩,去睡罢。”
咦?赶我走?
“我先扶你回床上去。”我淡淡说。
撩开重重幔帐,扶着他慢慢走近床边。
“傩,你不问我么?”他将半数重量压在我肩上。
“为什么?”若是三个月前,我会答说“王爷想说了,自然会说”,可是现在,我知道,他最需要找个人来同他分担深藏在心底的痛苦无奈。所以,从善如流。
他低低笑了起来,在安卧于床榻后,轻拍身侧,示意我陪他。
我也老大不客气,大被同眠也不是一次了,这个位置,我占得理直气壮。
“你可知道皇后今日指给我的,都是什么人?”他将我的头,揽近胸膛。
“王公大臣氏部之女。”
“不仅仅如此,这三人的父兄都是最忠心不二的保皇党,并且,为官正直清廉,为人又谨慎,并不张扬,所以,朝中一干外戚即使有心寻衅滋事,也捉不到把柄错漏。可是一旦其中任何一人与我联姻,情况便大大不同。我是兵部尚书,虽不及天下兵马大元帅,但手中也握有燕云九州同京城的兵权,不可谓不是外戚党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罗织罪名,构陷于我。到那时,就是九族同株的下场。”
我“啊”的一声。好狠毒的连环计,倘使接受指婚,那么他日就要连累许多无辜;不接受指婚,便顺势将渊见削权圈禁。
“我不怕死。”渊见又拥紧我一些;“然要死得其所。如果,只得我一人被构陷入罪——这满府上下的人,大不了陪我一死,且有你陪我——而能保全其余三股保皇势力,便可由燕云九州的将士和朝中大臣上书弹劾一力要求置我死罪的人,毕竟我功在朝廷,对皇上忠诚不二。倘使外戚党从中作梗,弹劾不了了之,那么燕云九州就会起兵,到时与京畿里应外和……”
造反?我抬眸看他。
他悠悠笑了。“不,只是要求皇上废除崔皇后,铲除外戚,改立襄王爷朱允聪为太子罢了。”
我听出来了,这是他由衷的笑声。他是一早已经谋划好了,只等一个适当的时机罢?所以他生无可恋,所以他全不怕死,因为他的死,是推动这一场政变的契机。他要以自己的死,清洗朝廷内外的污浊。
我是不是该鼓掌称赞?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的牺牲有多么伟大?
为什么?
“傩,你知道么,墨慎、冉惟共我,少时,同在宫中,由一个师傅教导,学文习武,亲厚无比。”渊见以手指轻轻抚摩我的耳垂,声音中有无限悠远缅怀,却,不得不舍的莫可奈何。“那时,德妃娘娘的宫中,总是充满孩童的欢声笑语。即使,我自幼体弱多病,也能感受到那种生机盎然的气氛。墨慎、冉惟还有如霆、如霜也顾念着我,不会自顾玩耍,忽略了我。知我经不得久晒,他们便陪我在雕花回廊下头弈棋,说些其他宫院里的见闻趣事,务必不教我觉得厌闷。可谓兄友弟恭。若然,我们可以不必长大,又或者,不是生在帝王之家,这样的幸福,大抵,可以维持得长久一些罢?”
低回的嗓音,在这样的夜里,格外凄冷。
假使,从未得到过那样的幸福,今日,他也不会这样痛罢?
因为拥有过,因为幸福过,因为呵,所以一旦美景良辰一去不再,现实才显得分外的残酷与丑恶。
“可惜,人终究要长大。在那金碧辉煌的禁城之内,谁也逃不脱宫闱倾轧,权利争斗。我们都身不由己,悉数被卷在巨大漩涡中,不得脱身。”
我伸手,紧紧握住渊见的手。不,趁一切未成定局,你还来得及脱出升天!
他沉声低笑,胸膛震动。
“可知道我为何一次次自鬼门关返回,苟活至今么?因为十年前,我替皇嫂挡下刺客那一击,几乎性命不保,缠绵病榻一年之久,才能自己下床走动。皇上因此推迟了立储一事。也就是这一年,给了有心人太多时间,在后宫大肆动作,铲除异己,收买人心。就在我大病未愈时,有一日,墨慎派人冲进冉惟府中,搜出龙冠龙袍,里通外国的信函。而检举冉惟的,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工部侍郎嘉桐。言之凿凿,铁证如山,落实了冉惟意图谋朝篡位的野心与罪名,立刻打入天牢,任何人没有皇上手谕,不得探视。连皇嫂想见亲儿一面,也是不许。可笑,凡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可是,却找不出一丝一毫反驳的证据。我得知消息,拼着一身病痛,也教家人抬着我,想进宫向皇上求情,着大理寺彻查此案,断不能这样草草定罪。可是,皇上铁了心,谁也不见,而是着墨慎全权处理。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啊,他怎么会救冉惟?!我长跪尚阳门外,只盼皇上能回心转意,盼来的,却是皇嫂为救冉惟一命,不惜向皇上请旨自尽,只求皇上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放冉惟一条生路的消息。你不知道,当我知道皇嫂三尺白绫自缢身亡的确切消息时,是怎样的自责与万念俱灰。
“那是我人生的转折罢。让我明白,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没有实权的王爷,就连自己最敬爱在意的人,也保全不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倒,我要救冉惟,就不能慌乱。后来,皇上在救不得最心爱的德妃后,下旨褫夺冉惟皇子身份和封邑,扁为襄王,远谪金陵,永世不得返京。即使这样,也难绝悠悠众口,始终有人记着冉惟曾经妄图谋朝篡位。虎视眈眈,想置冉惟于死地者大有人在,我不能不为冉惟打算。他太善良,学不来这等尔虞我诈,那么我来。
“事后,我几经辗转,查知与冉惟里通外国,书信往来的人,你决想不到是什么人。”渊见苦笑。
“耶律氏部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么?”我猜。早在京郊感业寺,初见单非愚,便已经觉得奇怪,留一个氏部之子在京畿做质子,历朝历代不是没有,可是都事出有因。现在,可以肯定了。
渊见听了,微笑。“傩,你若是男子,必可出将入相。”
“我才不要。我顶好做一个不事生产的女子,有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为我挡风遮雨。我可不爱颠沛流离、三餐不继的日子。所以,麻烦王爷你,千万莫教我跟你过苦日子。”
“亏你将这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渊见侧首吻一吻我的额角,笑眼如丝。
“在王爷你跟前,我若将这点心思藏掖着,那可真是看不起王爷你了。”我也笑。知道他心中的苦,也知道他心中的打算,那我的计划更是要实施,断没有教渊见为着一段旧日亲情白白送命的道理。现在,要先哄得他这寿星开心,安生睡一觉才好。
“傩……”他唤我,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温柔。
“嗯……”我也软软地应。
“今日是我寿辰呢。”
“我知道。”
“我收了朝野上下不少礼物,却偏偏,独缺一人。”
“谁?”好困,绷了一天的弦,眼下松了,顿时人也迟钝了。
“你呢。”渊见又轻轻吻我。
我打个哈欠,在他胸前蹭了蹭脑袋。“先欠着,等你的伤痊愈了,我有超级惊喜送你。”
“……好,我等着……”
相拥,沉沉睡去。
第十五章 市隐寿王府,一下子萧条起来,渊见整日卧床静养,不见外客,王府里的大小事务统统交到
大总管福荣手里。底下的家人们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主子这次得罪的,可是当今国母。谁知什么时候就被人拿来大做文章,治一个欺君妄上的罪名?所以气氛低迷得很。
我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恰恰相反,这种类似行将大难临头,人心惶惑,树倒猢狲散的沉滞氛围,于我而言,真是再好不过。
这日,长夏将尽,秋风渐起,渊见的伤口已经愈合,可以不用人搀扶,自己在庭院里散步片刻。
我坐在廊檐下,看着他闲闲地沿天井里的花圃慢慢行来,心情格外优游自在。如果,他能这样,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什么也不操心,只吟风赏月,也是好的。
可是,我也知道,如果不给他一些事情做,长年来他紧绷的神经一松,又生无可恋,那才糟糕。
所以,呵呵,这样的机会,可以让我一试翻云覆雨手,怎能错过?
“渊见,呆在府中好无聊,我们偷偷溜出去玩好不好?”我把玩腰间的玉佩。
这玉佩,是上等暖玉,一面雕以迦腻色迦像,另一面是以梵文镂刻的名字:Kaniska。是那日我睡醒时,已经系在腰间。对上我询问的眼,渊见只是笑,说,这是优罗难留给我的。
优罗难啊……
我没有追问,或者,一直萦绕在我心间的疑问,已被这一块玉佩,悉数解开。
“傩”者,佩玉之傩也。“迦腻色迦”者,佛教护法名王也。
微笑,我眯着眼,等渊见答应我。
他微微摇头。“嫌王府里闷了?我还以为你随遇而安的功夫已臻化境了呢。我若和你溜出去,倘使墨慎来了,我不在王府的事,是瞒不住的。你如果实在无聊,想出去玩,我安排内侍陪你。”
我点头,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