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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赵辉拍两下手脚乱舞就要哭闹的孩子,站起了身。
更糟乱的事儿在后头。李氏自他回来半句没提过赵芳,却三天两头开始催他成婚。“一穷二白我拿啥结婚?”赵辉忍耐着。今儿个从地里回来,路上好几个大婶儿开他玩笑,说他瓜娃子白攀了门儿好亲事。虽没指名道姓,这‘亲家’是谁用脚趾头也揣得出。
“玉霞家啥没有?能图你东西?”李氏数落他:“人图的是你这个人!你周大姨说了,嫁妆都备齐了,彩礼聘金一概不要,就等咱合计个日子把事情办了。你浑小子咋不晓事儿?上哪儿找这样通情达理的亲家?那闺女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你周大伯又是村长,家里就一根独苗,往后跟了你……”
“狗屁大姨大伯!”赵辉把碗一墩站起身:“妈你赶紧把这事儿回了!他赵德才什么东西,还指望跟我结亲?门儿都没有!”
“他家瞧不上,你还想找谁?”李氏蓦然冷了脸,啪地拍下筷子:“跟赵桂芝家那小子混着?!”
赵辉猛一窒,瞬息之间,竟不能与母亲凹陷的眼窝对峙,他拧开脖子咬着牙:“总之,我跟赵玉霞不可能!也不想那么快成婚,您别忙活了。”说罢撂开凳脚出了屋。
“辉子!”赵芬赶忙起身绕过桌子。
“你!你个——畜生!”李氏气得打抖,手指点向门口:“这是……”她哭倒在女儿臂内:“做的什么孽唷……”
赵辉出了院门儿往外走,直到耳朵里再听不见那戳心的涕泣,跐着路牙儿慢慢蹲下身,掏出兜里的烟纸烦乱地卷。烟丝还是赵喜家田垄上栽的,这段儿不知道咋地就抽上了。似乎那麻刺刺的烟气一口紧一口地烧,腔子里反倒没那么燥。
“黑了心的狐媚子,老天爷!她一家不得好死哇!”母亲遽然的爆发,仿佛隔着阴凉的夜气嗖嗖穿过来。赵辉扯了下嘴角,甚至感觉到一丝快意。要来的,终究躲不掉。
赵芬隔了半晌找出门,走到他边上站住,过了会儿,缓缓说:“辉子,成个家才是正道儿,别的,做不得真。”
“真真假假,我自个儿有数。”赵辉擦着火:“倒是你,大姐,”他皱住眉:“过不了就跟陈大山离了吧,那人不着调。我不去上学了,总不能叫你饿着。”
“先甭管我,你这么下去迟早出事儿。”赵芬顿了顿:“陈家坳就有个……”
“我知道。”赵辉当即切断话头。
“那你……”赵芬默了:“叫妈怎么过?”她叹口气,再没说什么,转过身去了。撂下一地白晃晃的月光,迟缓的步子在路面上嘡嘡地响。
……远处屋顶上,蓬蓬的长瓦松,挑着月色像裹了层茸茸的银粉,在凉薄的夜里仍曳出些夏的郁绿。然冬的幽影,早已经近了。赵辉捻熄烟,掐了掐胀痛的额角。
二毛是烂着脸上山的。七八天后,带着脑门到颧骨上三道深长的指甲印儿,乐呵呵亮起大嗓门儿:“这下好了,上回你看见那个旧砖窑,我找他们谈妥了。”他兴高采烈灌完水:“原先的老板赚发了,要转行干别的,正巧,你们接过来,烧窑师傅都现成的。”
“驴日/的!”纪康却火了:“随便找个事儿做就成,你瞎捣腾啥?”二毛一个普通工人,才刚结婚,还带着媳妇挤在父母家,这回怕是连买房款带亲朋送的礼钱都搭上了,不然那‘花脸’咋来的。再说,他真不想跟这儿长待,没头没脑接那么大活计也不靠谱,还是捱日子攒两个路费走人正经。
“嗨!多好的机会!别人想接还找不着,”二毛急了:“得亏我姐夫认识那老板,租金也不高。”他手撑桌子扯起眉毛:“干几个月,啥不都有了。”见纪康不动心,又推赵辉:“旁边正好两间空房,还带一进院子,住着多消停。这不,我上山小剑几个都进去给你俩收拾了……”说着突然又讪讪住了嘴,闪眼打量纪康。
赵辉忽悠就红了脸,转开眼,心底暖烘烘热起来。啥叫哥们儿?这就是哥们儿。从不逢迎你挑剔你,落难时拼了身家护你,风光时照样儿大脚踹你。
“操……”纪康低低骂一句,没接那茬儿,掸落烟灰:“租金不高?扯淡。老实说,你花了多少?”
“是兄弟就别磨叽,当我入股。”二毛听他松了口,脸都亮堂了:“赚了钱,还怕你跑?你们可是给我打工!”
“嘁!哪儿凉快哪儿呆着。”纪康笑骂。
赵喜一直没参和,这会儿也欠起身:“镇上到处起房子,砖一定好销。”
“那是!”二毛揩一把汗,又端起茶盅:“那老板发得快流油了。”
“这谁不知道。”纪康皱眉:“无牌无证的,问题是咱们没干过。你说的烧窑师傅,哪儿人,技术过得去?”
“那没话说!山西的,就是脾气燥。理他呢,”二毛道:“咱又不亏工钱。这年头,路子通了就成,谁管你证不证?”见他仍犹豫,等不及催促:“嗨!还想个啥?手续都办了,你可别掉链子啊。赶紧收拾,咱这就镇上去。”
赵喜道:“赵辉你甭愁,不是还有我跟伍秀?你妈我给你照看着。”
纪康瞅赵辉一眼,见他不应声儿,默了默:“成吧。”
李氏一个多礼拜寒着脸,赵芬又回婆家待产,赵辉松口气,他是真想避开一段儿,省得母子俩个相对如坐针毡。那天后来纪康也问过,要不要现在就把李氏接过去,赵辉说不用。那事儿他一直没跟纪康提,实在是不想说,说了也没用。只盼时间长了,矛盾能淡些吧。
砖窑依在山脚,离镇上还有段儿路程,一共八孔齐刷刷围着根巨大的烟囱。百多米远是两间瓦坯房,红砖黑顶,还算通透宽敞,果真带着个抹了水泥的小院子,想是原先管事儿的住着。另一头一溜土坯房就腌臜多了,好几处都漏了顶,紧挨搭了油毛毡的简易仓库,是窑里的工人住的。
到的时候房间基本弄清爽了。二毛老婆金玲跟一女的站在矮脚凳上挂窗帘,刘斌从耳房里铲出一桶煤灰来:“这帮人,光烧不倒!”
二毛笑话他:“倒了要你干啥?”
“靠!”刘斌推推眼镜,满头汗提溜着铁桶靠出院外。
小剑家里宽裕些,还抱来个黑白旧电视,调着频道骂骂咧咧:“啥玩意儿,净麻花!”
赵辉蹲下身接过手,调出几个人影子:“靠山信号不好,有麻花不错了。”他笑:“山上麻花儿也未必见着。”
小剑拍拍电视,乐出两行细小的白牙:“成啊你,高材生!”
“得了。”赵辉笑笑站起来。
“彭涛、虎子那几个呢?没来?”纪康看一转问。
“来了,咋能不来。”刘斌进了院子应:“碗筷、椅子都不够,回家搬去了。”
“整那么多干啥?”纪康失笑。
“你当给你用呐?”高个子女孩儿笑吟吟从凳子上跳下来:“往后我们可是要来蹭饭的。”对上面赵辉才记得,这也是中学同学,叫陈小满。以前好像跟小剑暧昧过,现在不知道咋样儿,朋友是一定的。
“行啊,”纪康笑:“你做吧。”
“嘁,”陈小满甩他一眼,拍袖口出门洗手:“做梦!”又随意摸了把门框,见一手灰:“唉,程惠雯在就好了。你们这帮男的,干啥都不仔细。”
程惠雯高中毕业考到了省城,李菁虽仍在水利局上班,没赶上长假,也难再照面了。不然这种热闹时候,哪儿能少得了她。
那天忙到天擦黑,他俩拦不住,小剑又做东去镇上馆子里搓了一顿,回来已近午夜。赵辉开了门,缓缓跨进一步,看向幽静的黑暗里那张宽敞的双人床,几个臭小子仿佛不经心的‘疏忽’,眼睛微微热了热。
纪康合上门,关上满天月色,伸臂揽过他的腰:“累不累?洗洗就,睡吧。”
“嗯。”赵辉轻声应。
第四十六章
人要有奔头,黄连赶甜枣。那段日子不是不苦,甚至更苦。但苦得舒心,苦得畅快。尤其纪康,半夜三点睡意正浓就要披衣起窑,天亮了跟窑工们一起挖土拌料夯湿坯,接单、烧制、出窑、装卸,样样要经心,忙得脚不沾地水都顾不上喝。擦黑进门已经成了泥人儿,经常饭菜没上桌就乏得盹过去。
“管好人就成,”赵辉拍醒他:“有必要事事亲躬搞那么累吗?”这人早先虽不热乎,事情敲定却像转了个性,一门心思玩儿命往下贴。牛脾气杠起来,谁都拉不住。
“那咋行,”纪康打着哈欠接过毛巾,擦把脸坐直了:“咱新来乍到一抹黑,图着轻省,叫人绕了都不知道。”
“谁敢绕你?”赵辉拿出去洗:“那钱胖子?”
“有啥敢不敢,谁不都一样。”纪康吃得咕咕哝哝:“这年头到处都是坑,不提防着点儿,掉进去活该。”
赵辉闻言便没了声儿,说起来这还是块儿心病。开工头天他就诧异,打眼看去四十来个工人,竟有半数痴痴傻傻,剩一半不是歪脖子吊眼就瘸腿拱背,竟找不出三两个好人。钱胖子大名钱开山,也就是窑里的烧砖师傅,被问起来,见怪不怪还外加鄙夷:“这行不都这样?傻子好管呗。”原来这些残障劳工,全是人贩子从外地拐带来的。
纪康倒没说什么,赵辉当时就发作了:“不行,得换人。钱不是这样赚的!”怪不得那一溜土屋秽气熏天,库房灶下只有些烂菜帮子、霉变的米。管烧饭的薛巧巧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门前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吆喝六七岁的女儿小翠,拖着袋秃头断脚的黑萝卜往那锅分不清颜色的稀糊糊里倒。臭虫成堆苍蝇群飞,猪食都比这强。那会儿他还不知道,钱开山老婆恰就是薛巧巧。
“成啊,您把这帮傻子领走,另招人,啥时候整好了咱啥时候开工。”钱开山鼻子一歪撂下话,竟迈开两条肥短腿甩手要走。
“欸,钱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