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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袴系好,只剩下披散的长发待人梳弄。铜鉴前,香树问道:“殿下还要梳发辫?”
“嗯。”姽婳单手支额,淡淡地望着镜中面容:“吾本女儿,不必与那男子一般打扮。”
香树娴熟地梳发辫儿,感慨着:“殿下这般缅怀她,风姬泉下也该欣慰的。”
姽婳不语,一道亮光射入眼帘,原是朝雾飞散暖阳初起,托起初冬高爽无云的蔚空。
果然是个好天气。
朔风舒远,正当行时。
步出宫外,旌旆满目,锦车怒马。遥望见一人冷然傲立,鲜衣笄冠溢华彩,绥缨在握催行程,郑国太子忽是也。
卫都 朝歌
又是冬霜压倒衰草,洒下离情遍地。
迎亲的仪仗跋涉五日自临淄而回,披着明灿灿的晖芒,背着轻仆仆的尘埃,迢迢三百里,一去成故人。
幕帘轻掀,妩颜凝神东望,孤雁寒,喈喈泣,炊烟西,没云际,离乡之愁澎湃如潮,心中悲喜交融酸了眼眸。
不能哭,不能哭!
妩颜暗自鼓劲儿,热泪刚要强吞腹中,却在看到那石山上的旗帜后,奔涌而出!
“公主,快看!是我齐国司马的旗号!”
看到了,我看到了。
姽婳,你这妮子还是那么坏!
冰河氤氲清冷,照出那石山上司马羽卫林立如古柏,华盖若云旒旆飘展处,姽婳犹似风神,挥一面锦旗,舞一地乱风。在水一方,隔而相望,是陌生天地里,独一抹故乡风景。
“快停车!”妩颜赶忙叫道。
“不可,这不合礼仪,对新人不吉。”迎亲使斩钉截铁地回绝。
妩颜还要再说,却听那卫泄几近恐吓地道:“齐司马贸然前来恐遭人非议,更会伤及公主与太子急!我这就命人前去告其离境,公主自此为卫人,莫想其他!”
突遭责难,妩颜顿时失措,从未有人敢这般与她说话!若在梧宫,那人还不得被抽得皮开肉绽,可现在奔驰在卫土上,已无人为她执言。
不知为何,那年在雪宫时姽婳感言跃然脑海,一股凄怨蒙生在委屈间,她日夜思盼的新婚,无端端冷在了冬风里。
再回首,人如初,旗依旧。
尽管她看不到,妩颜却笑得灼灼生辉,将人生里最美的容颜,永远的留给了姊妹,留给了齐国。
“着了鬼的雪!要埋死人不成!”
“去!莫喷这不吉利!”
“这样不成,雪越下越厚,哪扫得出路来!”
“扫出路来有嘛用,车轱辘全冻死啦!”
“都怪那个卫侯,催命也似赶殿下出境!他不赶怎会困我等在大雪里!”
“卫军弱旅不堪一击,他日回国兴师伐他朝歌给太子做行宫!”
“到时算齐国一份!”
“好!”
两国武士直把没膝的雪当成了朝歌,捉起枯枝狂扫,愤恨绵绵不绝。
窗外雪浓似雾,更在风里斜刮而过,将羽卫声声咒怨撕得破碎,零星入耳。兴许是天怒人怨,兴许是乱中求安,又兴许是被风雪朦胧了心田,姽婳趴在窗上数着雪片,难得泛出一丝怅然。当初是她坚持要来朝歌,然后再转道去洛京朝周,谁想天公不作美,掀翻了冰雪袋,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若是老实呆在许地等日子倒也安生,就算从许地到洛京也不过朝夕而已,怎么也招惹不了这劫数。
座下微微震颤,是郑忽领着御手敲打冻在车轱辘上的冰,亏他是郑国太子,却被拖累受这窝囊气。若似寻常那般吵几句,骂几下,或还好些,可他始终未发一言,只一门心思的领着手下寻摸途径整治车马,这也让姽婳觉出些内疚来。看他站在车外,雪盖着羊衾,两相比白;冰睫罩雾眼,寒气落满。也是这时才发现,出了战场,这男子竟是这一派雍雅淡定,初见时那份泰然坦荡,丝毫不因遭遇狼狈而消减。
“曼伯。上车来一叙,有事相商。”
闻言,郑忽抬眼望过来,脚下略做迟疑,犹豫着依言登车。这是一架严冬出行专用的卧车,构造沉实严密,内里亦柔适宽敞,二人各坐一头,也还宽绰。
“看这雪还有些时候要下,前面更加险阻难料,如此敲敲扫扫也不见得管用。我看干脆骑马去洛京,虽然与礼相背,却也不至于困在冰疙瘩里动弹不得。”
听这话说的十分恳切,郑忽忍不住朝姽婳瞄去:三重衣、貂衾、罩衣、毛毯、棉簟,能穿的能用的一件也没落下,挡得住风雪却趋不散内寒。尽管他不谙医理,然而她那病容难掩的沉疴之态却一望而明,再是逞强也骗不了人。
“不可。”郑忽一口回绝。
姽婳心知是这病让他生了顾忌,又想着落此境地自己难辞其咎,绝不想再拖累他人。于是道:“若是你自己去便无所顾忌,我在此处等雪消了再去也不碍事。”
“亦不可。”郑忽又是毫不犹豫。
“就算有刺客也不会趟着这雪地来!”姽婳有些懊恼,耐着性子劝他:“郑伯命你入周朝觐旨在消弥之前结下的怨孽,继承左正卿之衔,他日继位更加众望所归,不知省下多少麻烦。你邦数年不曾朝拜天子,郑伯命你与我同入周,不过是取其便宜而已。符节印信给你拿去,快快上路,莫误了时候!”
郑忽目光瞥向别处,依旧固执:“我说了,不可。”
这下姽婳可着了急,忍不住嗔道:“病着的人最惧寒冬!你此行是为父偿愿,速去速回万不可耽搁,一但郑伯——”
“我知道。”郑忽说的沉沉闷闷,却还是不着急:“但把你撇在这,就是弃盟友于不顾,即便得天子原囿又如何?”
姽婳一怔,忖着这话也有理,又说:“我会上书朝廷表明原委,定不使外人生疑。”
郑忽仍是摇头:“且不说齐郑之盟,单讲你是诸儿之女弟,与我也算朋友,撂你在这便是不仁不义,传回国内,教臣民如何看我。”
姽婳几乎绝倒,这话听着真是又欣慰又气人,直教人心里头矛盾重重。
见她冥思苦想的劲儿,郑忽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我依父命去洛京朝觐便是尽忠尽孝,即便新郑有所变动,也还有祭足应付,出不了乱子。”
“祭足?”见他说的笃定,姽婳很是不解。
郑忽轻轻靠在车上,言语里也透着慵懒:“他在郑国相当于齐国太宰与高傒二人之合。”
难怪。姽婳了然,却又记挂起另一人:“可我在许地听闻你弟弟很不安份。”
“公子突。此人才能出众,父亲怕会危及于我,于是流放他到宋地,也是个无辜的,受了不少苦。”可说是天时地利松动了人心,郑忽听着车外风声雪声嘈杂声,破天荒谈起了家事:“突的母亲是雍氏,乃宋国大贵族,十分得势。前两年与宋国交战时,突就在宋都商丘,结果宋人战败迁怒于他,竟对突施了墨刑,乃为毕生耻辱。他母亲雍子知殇公被刺,竟也殉国……”
“等等!”姽婳突的打断他,惊愕道:“你说公子突被施了墨刑?”
“是啊,怎么了?”郑忽不明所以。
“你、你可听说过‘子元’?”
郑忽察觉不对,也收起了散漫的心绪,正色道:“公子突,字子元。”
平地一声惊雷!
初相遇,那个映着火光月色的背影;临淄外,那份恳求收纳的自信;收纪地,那番豪快的从容;出永巷,那定鼎危局的智勇;他见郑忽而绕走,近郑地而匿行!难怪三国攻宋之防郜那般大费周章,回忆当时,身边哪有他的身影!
幡然间,一道霹雳闪入脑海,姽婳强忍心中惊慌,疾颜遽色道:“快!快回新郑!”
“你说什么?”郑忽连忙搀住蹒跚欲起的她,更加疑云罩顶。
“旅贲!旅贲在子元手里!”姽婳挣扎着跳下车,身形沉滞,脚步踉跄,却难阻其奔走的意念:“郑伯病危,太子远行,有雍氏拥护又有锐师在手,依子元秉性必然有所图谋!”
此话轰然入耳:旅贲与突何干?郑忽虽是难明就理,却听出事态非常!一边安抚姽婳稍等,一边回头集结羽卫武士,何奈风疾雪骤,又且天色暗晚,再是训练有素也折了七八分,哪里还能从容!
姽婳得知真相,又惊又急又怒,直望着南方乱走,哪管其他!扶桑子、千内跟香树围着她,搀着她,见其神色焦躁非常方寸大乱,一时间也劝阻不下,只好小心护着。天上黑得滴墨,地上白得流银,中间风雪交加,前后左右空寂,越走越是恐怖!
忽然,不知何方起了兵戈,嘶杀之声穿透重风厚雪,遥遥坠坠蹿入耳膜!
四人皆是一惊,仓惶盼顾却不得要领。姽婳满目惊撼,将要拔腿奔回去,却觉一个寒浪轰然袭来,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最后响在耳边的,是仆臣们惊惶的喊叫……
“姽婳……”
又是漫长沉重的昏睡,只是这次呢喃名字的是另一人。姽婳暝然转醒,肢体僵痛立刻汹涌而来,疼得头脑更清楚了几分。梁柱默然绸帐垂绦,放眼四壁皆新鲜,却有一张面孔占满眼帘,引起无名之火陡然。
“郑突!”
子元笑意甚浓,浓的如沐春光,浓的连嗓音也像被蜜糖给粘住了:“你睡了两日,再不醒医师就没命了。”
两日?风云诡谲处瞬息万变,两日实在太久!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躺在身侧,与自己耳鬓厮磨,气息相融!姽婳强撑起身子,才要开口却引来一阵咳喘。
“慢些说,别急。”子元蹙了蹙眉头,轻轻按她回去。
“这是哪里?其他人呢?你究竟做了什么!”姽婳只觉头昏脑胀,心中更加暗潮汹涌。
“这里是新郑,其他人……该去哪去哪了。”子元漫不经心的回答,抻手端来个铜杯,舀了匙琥珀色的浓浆喂着姽婳:“你这病生得古怪,时好时坏的,安心养着,其他莫管。”
姽婳推拒不得,迟疑的浅尝一口,然后吃个罄净。是蜜浆酒,至少扶桑子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