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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佚说到这里,见顾惜朝已痛得神智迷糊,伸手将人湿淋淋地抱了出来。顾惜朝的头发全湿透了,一绺绺地贴在面颊上,水淋淋的面上,也不知是盐水还是汗水。
我少年时期,也在江湖上胡闯,我就是在那时候遇上唐灵。论姿色,她不算绝美,但她有股灵气,轻颦浅笑间,就让我着迷了。那时,我几近走火入魔,江湖传说,唯有疗愁可治。疗愁实是天下第一奇花,它的枝、干、叶、花,用处大不相同。用来下问情之毒的是花根,解毒的是花叶。而盛放之花,可以控制我所练的功夫。唐灵万般无奈之下,终究盗出疗愁,叛出唐门。她是唐门嫡系,也是唐家老太君最疼的孙女儿,她心里一般是千般痛万般不舍,但为了我,依然走了不归路。
顾惜朝早痛得嘴唇发白,浑身发颤,赵佚在他颤动的唇上轻轻抚摸,轻声道:“很痛是吗?我也不想让你痛,让你难受。可是,你要我怎么待你呢?待你好,你却不领这份情。不领情也就罢了,你偏要杀我最重要的人。我母亲,我儿子,我妻子。我身边的亲人,你真是一个都不放过,赶尽杀绝。唐灵说得对,我不能再对你不忍了。”凝视着顾惜朝早已散乱无光的眼神,道:“你明白了吗?她救过我的命。我对她起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会一生一世对她好,不让任何人伤害她。而今,她却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你杀了。”
转过身,在琴上虚拨,道:“你自己说,要我怎么处治你。”
顾惜朝勉强挤出几个破碎的声音,道:“顾惜朝杀皇后,本是死罪,皇上,你……爱怎么处治便怎么处治……”
赵佚伸指托起他脸,笑道:“还没糊涂嘛。大宋律法,以下犯上,轼皇族等,应处以凌迟之刑,且株连九族。顾惜朝,你拿准了我不可能来诛你九族,你聪明哪,我真是佩服你。然而,你却奇怪,你为什么一直不说?你娘可是我父亲的嫡亲妹妹。这层关系,很近哪。”
顾惜朝道:“皇族中人,父子兄弟,一般的毫不容情,竞相屠杀。你又为何会为此放过我?”
赵佚道:“这很难说,你说了,总比不说好。否则我那日一怒之下,会宰了你。而且,这个理由,也不足以让你杀我母亲。”
顾惜朝道:“你只知朝颜是我娘,却不知……却不知……”说到此却犹豫着说不下去了。赵佚伸手在他穴道上一按,一股劲力透入,顾惜朝眼前一黑,又欲晕倒。赵佚喝道:“说!”
顾惜朝心一横,赵佚,是你逼我说的!“你母亲……是自杀的!不是我!”
赵佚手一松,顾惜朝摔到地上,这一下跌得不轻,眼前又是一黑。
赵佚点头道:“好,既然你跟我说大宋律法,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母亲之死,便已是议论纷纷,流言所传甚广。皇后又死在你手下,你要我怎么护你?我如何能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顾惜朝冷笑道:“皇上一国之君,爱怎么处治我,便怎么处治我。我也只有认了。”
赵佚笑了笑,眼中却是冰冷的。“皇上也不是能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你杀皇后,那是跟谋反等同的大罪。你还说得是光明正大,好像你还是冤枉的一般。母亲之死我就算信你,不是你所言,唐灵之死,又怎么说?顾惜朝啊顾惜朝,那就让大宋律法来判你吧。”
吩咐在外侍候的李忠:“把人交给刑部,应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抚着顾惜朝的脸,叹道,“惜朝惜朝,你捅的漏子一次比一次大,你还叫我怎么护着你。”
顾惜朝坐在牢里,静静地看着油灯的火焰在舞蹈。一只飞蛾扑进去,烧焦了半边翅膀,掉了下来。顾惜朝苦笑道:“真像我。总是傻傻地,自己去扑火。”
牢门嘎吱一声开了,走进来的,竟是赵佚。顾惜朝没有动。
赵佚打破了那近似空虚的沉默:“刑部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顾惜朝轻哼一声,道:“若非皇上还记得给那刑部方尚书提醒一声,这刑部哪是这么好呆的地方?”摊摊手,道,“反正已经做也做了,你的唐灵是我杀的,我认不认都是死路一条,我认了便罢。”
赵佚道:“认了便罢?难道是我冤枉你了?”
顾惜朝望着他,眼中冷冷淡淡的,没有了情绪。“皇上,你此次来,是不是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赵佚道:“我给你留了全尸,不让你受那千刀万剐的凌迟活罪,已经算是对得起你了。”
两人相对而坐,唯有一灯如豆,在幽暗中闪耀。那跳动的小小火焰,如同颤动的心。
沉默,只有沉默。也许沉默才是最安全的感觉。
只有桌上那杯酒,碧绿得如同顾惜朝腰间那支玉箫,在烛火下发着幽冷的光。
“让我再听一次,慕颜曲吧。”
顾惜朝拿起玉箫,就唇而吹。一曲吹毕,顾惜朝低声道:“皇上,你是不是知道了?所以,才要我死?我知道你本不忍心杀我的,否则你不会把我送到刑部来。”
赵佚的眼中,有雾气慢慢聚拢。“是。”
“而且,你还这么不放心,一定要亲自看着我喝下去?”顾惜朝的声音,空寂冷淡,如幽魂般响起。
赵佚慢慢道:“不错。”
顾惜朝轻轻拨弄着那只烧焦了翅膀的飞蛾,脸上似有讥嘲,又似在嘲笑自己:“原来皇上对我,也不过如此。在皇上心中,连一个唐灵也抵不了。”
赵佚眼神迷离,道:“你明知道,不是为这个。”
顾惜朝猛然站起来,脸色惨然。“我知道!从你母亲死那一天,我就知道!我能对你们上一代的恩怨负责吗?你如今要杀我,维护你们皇室的尊严,血统的纯净,枉你说你对我好,你却容不下我!”
赵佚轻轻道:“我知道,不能怪你。惜朝,你懂得什么叫株连九族吗?有时候,为了一个秘密,可以诛你九族,甚至十二族!”
顾惜朝再也无法冷静,咬牙道:“那你就得连你自己一起死!”
赵佚轻轻托起他的腮,道:“你死了,就没人知道了。这是件丑事,若我还是王爷,我可能也就算了。可如今,我已是皇帝。我绝不能容我家族有一丁点污点,殆笑后世!”
顾惜朝叫道:“我不会说!当时你一怒之下险些杀了我,我都没说,这种事,于你是耻辱,于我难道不是?我疯了吗,还会到处去宣扬这种事?!”
赵佚淡然一笑,笑得云淡风轻:“你吗?你本来就是个疯子。所以,只有杀了你,才能一了百了。惜朝,你的血,是不洁的。”
顾惜朝崩溃地道:“是你爹,害了我娘,也害了我!”
赵佚低声道:“他也是你爹。”
顾惜朝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一字字仿佛都在泣血:“如果不是他丧心病狂,跟自己的嫡亲妹妹……我又怎么会落到这等地步?若非你娘恨透了我,我又怎么会在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长大?你最后还要灭我的口,你们赵家,对得起我吗?!”
赵佚一手扶住额头,不想说话。也实在无言以对。
16
依稀还记得那日,李忠的声音在殿口响起:“回皇上,林岩来了。”
一声轻响,赵佚手中的笔,滑落到案上。一直盼着谜底揭晓的一天,却又害怕这一天。一瞬间,他竟忆起当日顾惜朝走进母亲宫殿之前,望向自己的眼神。如今,他才懂得那时顾惜朝的心情。
林岩跪地磕头道:“老奴见过皇上。”
赵佚笑道:“起来吧。”
林岩站起身,偷瞟了赵佚一眼。只见他面上仍挂着一贯的温雅笑容,眸子中却仿佛有阴郁的火焰在燃烧。林岩在心中暗自叹息,枉自我早早告老还乡,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于是跪下道:“皇上,老奴知道皇上之意。老奴一向守口如瓶,不敢将此事有丝毫泄露。老奴自当一死以报皇上恩典,还请皇上放过我一家老小。”
赵佚淡淡道:“好,朕答应你。”
林岩从怀中取了一幅画轴,双手奉上。赵佚依稀记得便是母亲惨死当日,被顾惜朝毁去同一款式的,只是稍小些。
画轴慢慢展开,赵佚眼神定住,无法移开。
画上的人,活脱脱便是顾惜朝,只是顾惜朝身上多了清雅之气,这画中女子多了娇媚之态。但身着宫装,发髻堆云,巧笑嫣然,是个绝色美女。尤其是那双眼睛,妩媚万端,顾盼流转。作画之人确是国手,那双眼睛直似在流动一般,赵佚盯着,只觉得活脱脱是顾惜朝在凝视自己。
赵佚呆呆注视半晌,开口道:“她是?”声音干涩,自己都觉得不是自己的声音了。
林岩的眼光沉重:“朝颜。”
赵佚站立不稳,跌坐在椅中:“有了朝颜,才有暮颜?”
林岩道:“正是。先有朝颜,才有暮颜。老王爷爱上了朝颜,却是自己嫡亲的妹妹。为了掩人耳目,他在王府之外给朝颜另辟住处,并娶了远房表妹暮颜,也即是皇上生母,颜妃。”
赵佚觉得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皇上?”
赵佚苦笑:“看别人没关系,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那滋味不好受。”又道,“那顾惜朝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岩立即道:“因为宁王自己也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
林岩叹道:“朝颜小姐年龄稍大,非常不满老王爷如此对她,常常溜到江湖上胡闯。宁王脾气跟朝颜小姐很有几分相似,朝颜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要她安安静静的根本不太可能。她结识了一个叱咤江湖的大魔头,说也奇怪,那人却对她是一见倾心,对她是千依百顺。”
赵佚凝视着画中美女,苦笑道:“若她真是跟惜朝一个模样,那她能让人爱得死去活来,也不是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