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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称为县令的人恭然道;
“高帅南归,卑职失迎,真是罪该万死。”
浓眉青年谦逊几句道:“小将南来纯系私事,不敢劳动各位大驾,有暇再来拜候。”
众官员见他有送客之意,便作揖告别,浓眉青年对姓郭的少年将军道:“云从,我返乡后再找你聚聚。”
郭云从脸色微微一变,恭然道:“小将恭候将军莅临。”他行礼而别,又向左冰点点头,大步走出客舍。
这时客舍的掌柜伙计都是怦怦心跳不已,大家作梦也想不到这衣着朴素的青年,竟是当朝重将,适才一批人中,江南苏杭的大官儿都到齐了。
那浓眉青年见众人都是惊佩目光望着他,心中微微发窘,一拉左冰手道:“你我一见如故,如此良夜,咱们秉烛夜谈,以消长夜如何?”
左冰抚掌叫好,两人相偕走回院中,左冰道:“兄台原来是位大将,难怪风度翩翩,忠义逼人,小弟佩服。”
浓眉青年姓高名君集,年纪虽轻,但战阵运筹,兵法谋略都是超人一等,从武以来,南征北讨,出生入死,才成了今日地位,是皇朝第一员勇将。两人通过姓名,心中都甚欢喜。
高君集道:“左兄不必替小弟贴金,小弟行伍出身,怎能和兄台相提并论?”
左冰笑着将上次在酒楼上,看郭云从飞骑从杭州将军府中救人之事说了,那姓高的青年将军抚掌大乐笑道:“还是云从作事有魄力,左兄别看他年轻,他日成就,犹远在小弟之上。”
两人谈得极是投机,不觉星沉斗移,这才回房休息,次日早上,那高君集邀请左冰一同到他家乡去,左冰天性随和,他和高君集投机,便一口答应。
两人从芜湖乘小船沿江而下,一路上水道繁密,真是干叉万道,江南水乡,倒处都是小河,大得水运之便,有时明明前面是绝路,但转个弯却又是柳暗花明,景象大变,江南山明水秀,无尽无穷,那小篷船行了大半天,黄昏时候到了高家村。
高君集左冰一跃下船,左冰放目一望,前面远远山下一大片瓦屋茅屋,烟囱中正冒着袅袅炊烟,回头再看,那小舟已荡在金红色晚霞中,只一刻便小得如黑点一般了。
高君集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欢喜,沉湎于昔日往事之中,左冰边走边笑道:“高兄,人言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高兄名成位就,如果壮以仪仗,领众而归,岂非一大佳话?”
高君集茫然道:“是么?”
默然往前走,那山下小村看起来不远,但走起来却是好长一段路,两人踏着自己斜长的影子,无言的走着,原野上暮色苍苍,一种向晚的气氛。
这时小村中的灯火点了起来,清风中明明灭灭,又走了段路,只见前面山坡上都是坟堆,高处有一所祠堂。
高君集走着走着,蓦然停在一处路边新坟旁,凝视着那坟碑上刻字,伸手揉揉眼睛,左冰运神一瞧,昏暗的天光中犹能分辨出上面刻的字:“高门王氏之墓。”
高君集一言不语,脸上一片茫然,跌坐坟前,良久良久,漠然抬起头来,左冰轻声问道;
“是令堂么?”
高君集摇摇头,两行热泪直挂下来,伏来碑前饮泣不止,暮云四起,天色渐渐暗了。
左冰见他心伤欲绝,自己也劝不止,便陪他坐在一旁,那高君集到底是领过大军的将领,虽是心都碎了,但却不愿在左冰面前哭出声来,回顾从前,真是伤心触目,再也忍不住泪若泉涌,不一会前襟湿透了,晚风渐渐凉了,高君集去仍沉湎于往事之中。
左冰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一句劝慰的话道:“人死不能复生,高兄节哀为是。”
高君集喃喃地念着:“天涯隔兮生死绝,卿既离兮何必归。”站起身来,也不往村中走去,迳自回身扬长而去。
左冰见他心智昏迷,当下不敢远离,也站起身紧跟在后,高君集视若无睹,走到江边,澎的一声,跃入江心之中,左冰心中大急,他来自北方,对于游泳可是外行,这时远近均无船只,只有呆呆站着干着急,忽见高君集浮起,浪花激起,便如一支箭一般,直游对岸,左冰心中松了一口气,等到高君集泅上岸,回顾四下无人,便在江边折了几段树枝,运劲一抛,身形凌空而起,借树枝浮力,几个起落,也渡过江面,悄悄跟在高君集身后。
高君集不停地走,愈走愈是荒僻,那漫草荆刺将他衣眼划破,腿肉刺裂,衫上都染红了,高君集似乎有意折磨自己,如痴如狂尽住崎岖路上走去,左冰轻功极好,他踏草而越,倒是潇洒自如,但心中却大为不忍,正想发声劝阻,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马匹长嘶,那高君集一怔站住,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江南还有什么留恋?回到漠北去吧,老了便让黄沙埋了身体吧?”
他回身却见左冰站在不远之处,当下心中一阵温暖,散乱的目光渐渐紧集起来,一片茫然对左冰道:“小弟心伤无状,倒让左兄见笑。”
左冰劝道:“高兄,此刻夜已三更,咱们找个蔽风之地先睡觉如何?”
高君集点点头,西人找到一处大树背风之地,高君集颓然坐下拉住左冰双手道:“左兄,咱们虽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左兄关怀小弟,真使小弟铭感于心。”
左冰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况你我投缘,明天我请兄台喝陈年绍兴酒会,人生难得几回醉,一醉能解千岁忧,哈哈!”
他尽量装得轻松,高君集是何等人物,心中更是感激,当下悲蹙地道:“小弟离家十年,这次回江南原是来接贱内,既然她先小弟而去,小弟再无挂牵,此身早许国家,能在沙场马革裹尸,求一死于愿足矣。”
左冰劝道:“兄台英姿焕发,异日定是庙堂之器,怎能自暴自弃,小弟有句不知轻重的话,即便是令正在九泉下,也不愿意兄台如此。”
高君集叹气道:“小弟受贱内深思,大丈夫受思不能报,岂不令人气短?唉,我,我原以为苦尽甘来,好一个苦尽甘来,哈哈!”
左冰见他神色又有些不对劲。赶忙劝他睡下,高君集道:“我睡不着,清醒得很,左兄,我今夜非把我心中的话讲出来不可,你爱听也罢,不爱听也罢。”
他这时说话便如一个倔强的孩子,那里还是一个统率大军的将军了,左冰道:“好,你说,我听着便是!”
高君集默然,他双眼望着黑沉沉的天际,似乎在搜罗片段的往事,织成完全的悲剧,良久才道:“十年前,便在这靠山的村中,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敢相信的大事,后山王家村的首富独生女儿,下嫁高家村一个贫无立锥之地的小伙子,那时候,那时候……他二十岁还差一点点。”
左冰知他在追述前尘往事,便专心听,高君集道:“那小伙子只有一个母亲,过着赤贫的生活,但王家小姐偏偏看中了他,不顾她父母反对,终于嫁给高家,作父亲的一怒之下不再理会女儿,也不承认这亲事,作母亲的怜悯女儿,偷偷的塞了些细软陪嫁。那段日子,真是那小伙子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虽然苦得很,但乐在心中,无穷无休。”
“那王家小姐德貌俱全,嫁给小伙子后,一心一意侍奉婆婆,操劳家事,她本身就弱,操心终日,渐渐地消瘦了,但婆婆因她是地主富人女儿,对她歧视折磨,她却逆来顺受,从不在那小伙子面前埋怨一句。”
左冰心中却暗忖道:“为什么人和人之间关系如此紧张,婆婆和媳妇是至亲,为什么相处不和?”
高君集道:“有一次那新娘子实在太累了,一失手打碎一只碗,婆婆便骂了一整天,那作儿子的心中不服气,顶了几句嘴,结果婆婆发怒,儿子和媳妇儿双双跪在爹爹神主之前,跪了一柱香又一柱,已是深夜的时分了吧,婆婆怜惜儿子,便叫儿子起来去睡,媳妇还要跪到天亮。”
高君集歇了口气,左冰不由想起银发婆婆来,心中暗自忖道:“作银发婆婆的媳妇儿才叫幸福哩!”
高君集接着道:“那儿子道:“妈,您便饶了她吧,不然我陪她跪到明天!’婆婆大怒,便寻死要活的,那儿子心中真是又怒又急,回头一看,一道柔和的眼光,包含宽恕、体贴、明了种种心,那做儿子的心一热,几乎一口鲜血要喷出来了,素琼,你这时便要我将心肝掏出来,血淋洒在你面前,我也是毫无犹豫的。”
左冰见他脸上一阵激动,苍白的双颊蓦然变得红了,就如回到当日那尴尬的场面,当下轻轻的拍拍高君集宽广的肩胛,高君集又道:“日子愈过愈苦,那小伙子终日辛劳,却是难得温饱,两小口子一商量,非出外打出路不可,恰好刘元帅在兵,那小伙子决定从军了,他小媳妇儿将最后一点细软变卖了作为盘缠。
那小伙子提着一个简单行囊,离开了这住了二十年的家乡,他握着小媳妇的手道:
“素妹,此去长远,家中一切有劳娘子。’媳妇哽咽道:
“大哥,你在外仔细冷暖饮食,此去如果不顺,便快快回家,家中虽苦,总胜似流落在外。”
那小伙子不住点头,他心中可真希望媳妇儿再留一两句,便可乘势不走了,他怔怔站在门口,凝视着那双秀目,但看到的是坚决的鼓励,那小伙子怀着又怕又悲的心情出外开拓新天地了。
恰好这时朝延用兵,那小伙子出生入死,拼命打勇敢的仗,他心中只有一个目的,要使他媳妇儿成为一品夫人,要让他媳妇住在金光辉耀的大宅第中,现在当他接近这目的时,那人却先去了。”
左冰劝道:“令堂地下有知,得晓吾兄奋发鹰扬,一定会瞑目含笑。”
高君集道:“什么是功名,什么是富贵?我难道不知爱惜自己的生命么?我为什么要冒着枪林箭雨,三天三夜连换六匹马,不合眸去追击敌人,这一切对我还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