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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井
一
接触过这么多死人,荆非自然清楚:这世上没有比死更冰冷的东西。
但荆非此时只觉得燥热难当。
他几乎要后悔来这一遭。
毕竟他与那死者并非挚交。
死者高叔嗣,字子业,祥符人,嘉靖二年进士,授工部主事,改吏部,历稽勋郎中,出为山西左参政,迁湖广按察使,卒官。
病卒。
高叔嗣任山西左参政期间,荆非曾与他合力勘破无头和尚怪案,但二人的交往也止于此,究其原因,似是性情不合。
高叔嗣年十六即有文名。在荆非看来,他更适合做文人而非为官。高叔嗣的秉性,以文人论,可以说是“性情”;但以为官论,却未免过于偏执。
当然,饮食癖好不同也是个原因:高叔嗣嗜茶,荆非却是个酒徒。
但荆非还是来了。在八月最闷热的时候来长沙拜祭高叔嗣。
除非是自杀与被处决,人死是不能讲时辰的。
何况是一个在三十七岁突然病故的人。
也许荆非就是冲着这个年岁才来的,虽然这显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野寺天晴雪,他乡日暮春,相逢一樽酒,久别满衣尘。”
荆非在酒后卖弄时偶而也会背诵这首诗。
只是他最近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
作者正是高叔嗣。
荆非可以自我解嘲,说自己反正要去湖广一带重勘几桩陈年旧案;但他心里很清楚,那杯他从未喝到的“衣尘酒”毕竟有种奇怪的诱惑。
香烛。
诵经。
到底是湖广按察使,前来拜祭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见此情景,荆非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烦躁。
灵堂侧面垂首坐着个麻衣妇人,身后还侍立几个丫鬟,想来是高叔嗣的未亡人。
荆非正欲四望一圈,身后却已有些人推搡而过。荆非自忖久立不宜,便也占了个次序,只报是“山西故人”,分了支香,依礼数上前。拜祭间,余光里却见那一直低着首的高夫人竟抬起头打量自己;偷眼看看自己寒碜的粗布衣衫,荆非料想那高夫人必是把自己认作了高叔嗣在山西偶有唱和的某个穷书生,心下并不在意,只循规施了礼,也不去与那高夫人寒暄,径自离去。
正欲出大门时,却有一丫鬟急急追来,只匆匆看眼侧目的众人,拦在荆非身前施礼道:“敢问大人可是姓荆,来自京城?”
荆非心头一凛,不由间已点了头。
那丫鬟复施礼道:“夫人略备清茶,请大人内室书房一叙。”
除房舍略大些,书房内的陈设与荆非当年在山西所见并无甚差异。满墙的经书外另设一具列,架上供些水方、茶碗。虽不甚知各件物事的用途,但这些器具和名称却是当年荆非在山西已熟知的。
落座不到一刻,见高夫人款步进来。几句客套完毕,宾主各自就座,自有丫鬟奉上茶来。荆非虽不辨茶味,但也尝得出这并非长沙街头常见的凉茶,另有一番花香气味。
待荆非放下茶碗,高夫人方道:“卑妾虽从未与大人谋面,但大人的名姓却经常听子业提起。自山西任后,子业时常感叹:以洞隙查究论,当朝少有出大人左右者。”
荆非只觉喉头一阵乱痒,挤出句“高大人过奖”便再吐不出一个字。
高夫人也不见怪,继续道:“子业生前还曾说过:如有疑惑之事,可寻荆大人商榷。”
荆非略一皱眉,道:“可是高夫人有何疑惑?”
高夫人微叹一声,道:“大人与子业知交甚短,或只知子业曾有断狱微名,然子业抱负实在诗文与茗茶之间。《苏门集》后,子业日夜致力撰写《煎茶七类》。子业殁后,有人问及此稿,欲刻板精印以纪念亡夫。然妾遍寻家中,惟不见《煎茶七类》文稿,故而……”
“高大人可曾将此文借与他人传阅?”
“先前也曾借出,但因有人伺机盗印,文稿此后再未外传。”
“曾借于何人?”
“本城顾显成。”
“顾显成?”
“顾显成于长沙城内颇有几分诗名,据言师从李梦阳。李梦阳于子业有知遇之恩,然子业于诗文上另辟蹊径;妾曾听闻顾显成不满子业之文,子业却不以为然,二人近年唱和颇多;《煎茶七类》一稿就曾借于顾显成。”
“以夫人言下之意,《煎茶七类》书稿仍在顾显成处?”
高夫人品一口茶,沉声道:“卑妾不过想替亡夫了成心愿。”
荆非微微一笑,道:“如此,在下代夫人查明此事就是。”
高夫人看眼荆非,复垂首道:“子业身故,说来也不突然。”
荆非一愣,试探道:“高大人身羸多病,在下与大人在山西共事时便已知晓。”
高夫人仍自顾自道:“自赴湖广任,或因不习此地溽热之气,子业咳喘旧疾复发,每每延绵数月。以旧方延治,虽不能根去,但也苟且无碍,却不想此次……”
见高夫人摸出方巾拭泪,荆非一时无措,只嘴里胡乱吞吐些“逝者已矣”。
高夫人收起方巾,再看眼荆非,竟兀自叹了口气,道:“荆大人博采多闻,不知识药理否?”
荆非慌道:“略知一二。”
高夫人闻声自怀中摸出张方子,交于荆非,道:“亡夫殁前一直依此方抓药,也不知是否对症……”
荆非接过方子,见上面所批无非陈皮、半夏、苍术、厚朴、茯苓、杏仁、甘草、贝母等,便随意依自己所知答道:“以泻火化痰论,自是贝母为主。”
高夫人一笑,道:“这贝母正是顾显成专程送来的川贝母。”
荆非咋舌道:“这顾显成倒也阔绰,上乘川贝母价格不菲。看来夫人所闻二人不合的传闻确实有误。”
高夫人终惨笑道:“卑妾不过照方煎药而已。”
荆非闻言心下忽是一沉,道:“难道夫人怀疑……”
高夫人慢慢端起茶,道:“卑妾指望大人的不过是还亡夫公道。”
荆非只觉空气益发燥闷,喃喃道:“高大人病殁前去过何处?”
“白沙井边井洗楼。与顾显成喝茶。”
“归来后几时病殁?”
“戌正时分。”
“当时可服药?”
“正是。”
荆非叹,耳边似有人在吟诵《苏门集》中的诗句。
“已矣复谁陈。”
二
次日,荆非换身自市集新置的夏布衣衫,略觉清爽了些,又随意找家茶馆用了早茶、汤包,胡乱听些茶客的鸹噪,方安步行至顾显成府邸门前,也不避讳,直送上自己正式的名帖。
那顾显成皓髯青衫,颇有几分一方文坛魁首的风范,言语间却仍不失当地人特有的直爽。茶座让毕,顾显成径直道:“老夫不过一介闲散文人,倒不知竟有何事能劳动大理寺上门?”
荆非微叹一声,道:“此番叨扰并非公干,只为追缅故友。”
顾显成动容道:“可是几日前病殁的高大人?”
荆非再叹道:“正是。当年在下于山西曾与高大人有所交往,此后却一直疏了音信。这番来湖广出些公差,本欲一叙故谊,倒不想已然物是人非。”
容顾显成唏嘘一番,荆非又道:“在下听闻高大人任湖广间与先生颇多唱和,引为知己。”
顾显成淡淡道:“老夫与高大人不过是品茗闲谈而已。”
荆非端起茶碗,小心品嘬一口,道:“在下素闻高大人于茗茶之道自有心得。”
顾显成似是不经意间打量番荆非,道:“恕老夫直言,荆大人却并非茶道中人。”
荆非微微一笑,道:“何以见得?”
顾显成道:“荆大人若对茶道稍有涉猎,岂能不知这三才杯合应将盖、杯、盘同持才称得上‘三才合一’?以大人当下的手法看,只怕大人平素好的是另一样杯中之物。”
荆非无奈放下茶碗,道声“见笑”。
顾显成继续道:“想来荆大人公事繁忙,一时不会有雅致玩味这等云鹤闲事,倒不如将来意讲明,免了这些套路。”
荆非自嘲道:“在下究竟是在官场上沾多了俗气,偶作风雅也成了笑话。此番前来,无非想请教先生七件事:人品、品泉、烹点、尝茶、茶候、茶侣、茶勋。”
顾显成略一挑眉,道:“《煎茶七类》?”
荆非道:“在下此前也曾拜读高大人撰写之《煎茶七类》,昨日方知那不过是坊间盗印、疏漏颇多,原文正本却在顾先生处,故特来请教。”
顾显成道:“若老夫明言看过此文然书稿不在此处,大人可信?”
“自然会信。”
“大人信得过老夫?”
“顾先生言语坦荡,在下为何不信?”
“如此大人又何必相信坊间传言?”
“传言?”
顾显成冷笑道:“大人不必故做不知,这长沙城内传闻老夫与高大人不和已并非一时的尘嚣。高大人殁后,益发有传言称老夫为湮没高大人文名而私藏书稿。若老夫与高大人不和,又如何能得高大人书稿?”
荆非道:“在下不过略有耳闻,却不知这传闻因何而起?”
顾显成道:“老夫师从空同子,诗风与高大人本非一脉。陈约之序高大人《苏门集》,谓有‘应物之冲澹,兼曲江之沉雄,体王、孟之清适,具高、岑之悲壮’,此言或也得体;然有好事者称高大人诗作‘本朝第一’,老夫实不能服,故曾撰文批驳。自此便有传闻老夫与高大人不和。”
荆非叹道:“在下虽与高大人交往甚浅,却也知晓高大人并非心胸狭窄之辈。”
顾显成正色道:“正是。高大人亦不认同‘本朝第一’之说,与老夫仍交往如故。”
荆非只得一笑,道:“原来只难为了看热闹的闲人。”
顾显成长叹一声,道:“高大人诗品清逸,沉婉隽永,只恻惋悲凉之句过多,浑厚之气与古风甚远。想来亦是因高大人素来多病,心思难免比常人纤细几分。”
荆非接道:“在下也曾听闻先生送与高大人上等川贝母疗治旧疾。”
顾显成又是一叹,道:“人事已尽,奈何天命。”
荆非只恨自己气短,一时叹不出第二口气来,捧起茶碗咽了一口,道:“在下还听闻高先生殁前曾与先生于白沙井边井洗楼品茶?”
顾显成不由笑道:“大人听闻的倒是不少。”
荆非陪笑道:“在下学无所长,不过耳朵仔细一些。”
顾显成道:“不错。白沙井井水清冽,本是长沙一绝,无论烹茶酿酒,皆是上选。那井洗楼虽开张时日不长,所存茶叶倒多有难得的珍品,主管的白姑娘茶道技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