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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我得跟了去。”他立即起身。
“人家在喂奶你也好意思去?”我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他一愣,随即说道:“那么小的孩子你也好意思滋扰?”
血液霎时往脑门涌:“你心理阴暗!”我冲他叫道。
“你也光明不到哪里去,不得不防。”
“猥琐!”
“淫———”他只说了半截,刹住,“好吧,谁都别去,就在这里呆着。”
“我就要去!”我还怕他不成,小样儿!
刚拉开门,他的大手已经挡在我眼前。“不要跟她走得太近。”他沉声说道,神情变得极为严肃,“这对大家都没好处。”
他的话提醒了我。一旦火车到站,这个左大姐即将见到她的丈夫——一个汉奸头目。作为有恩于
他家的接生婆,我势必要被“关照”一番,顺理成章地会被问及姓氏、住址等等等。而我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包括尔忠国——麻烦不期而至。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一个字——溜。”他将我从门旁拉开。
“一不小心当了一回活雷锋。”我轻声嘟囔道,怏怏地回铺位坐下。
“什么风?”他听不懂我的话。
我没跟他解释。他若听得懂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了。“溜当然可以,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很突兀吗?不声不响地走掉,招呼也不打,反而让人怀疑。”我觉得不妥。
他沉吟片刻,说道:“我会去打个招呼,你就不必跟着了。”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让我去见她是吧。只要我想做的事情你永远都会阻挠是吧。你是成心的,见不得我舒心一点点!”我陡然冒火。这男人还没完了。
“你的声音太吵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在我面前,你要学会忍耐。又忘了?”
“见你的鬼去!”我狠狠地蹬掉鞋,将被子蒙到头上,隐约听到他冷哼的声音。
又一个小时过去,火车还在慢吞吞地开,让人感觉这趟列车会永远开下去,没有终点。
“起来,快到站了。”尔忠国掀开我的被子。
我坐起来整理头发,他又嘱咐道:“我事先给家里发过一份电报,会有人来车站接我们,但是无论谁来接站,你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权当没看见,只管跟着我,听明白没?”
我沉着脸看他,这个狗特务还真狡猾呢。
“我就当你听到了。”他继续往下说,“先去你娘家,那里应该是安全的。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查看一番后再决定是否留你在那里。”
“留我在那里?”我有些诧异,“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情抖落给辛老头知道?他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
“辛凤娇!”尔忠国瞪起眼睛,“注意分寸,再敢叫你爹辛老头,我就……”
“如何?”我眉头一挑,“他本来就不是我爹,再说他对我也不像亲生女儿,我何必跟他套近乎?我的亲生父亲叫柳康杰,是一个大学教授,五十二岁,才不是那个封建专制的小老头。”
“辛凤娇!”
“柳拾伊!”我纠正他,“请叫我柳拾伊,记住,你若叫我辛凤娇,我是不会有反应的。那不是我的名字,更不是我本人。”
“辛凤娇!”他的眸中跳动着寒光。
我充耳不闻,整理床铺。
“你是成心找不快?”他攥住我的手腕,恰恰是戴手镯的那只。
我无畏地看着他:“吓唬谁?有本事跟我离婚,我敬佩你,崇拜你,仰慕你,除此之外,免谈!”
“好。”他抿唇说道。
“同意离婚?”我怕自己听错了。
“对。”他的眸深邃无比。
好意外!
我的心突突急跳。
“离婚?”我又问了一遍。“真的吗?”
他在冷笑:“是。”
我感觉嘴角在抽搐,我在笑吧?可是一时笑不出声来。
太意外。
仿佛一个人卯足了劲儿拔河,突然对手力道全无、放弃了争夺,于是摔了个大跟头,但是很值得高兴——我正是那种感觉。
我咬咬自己的唇——疼——不是做梦。这就是说他愿意放我一马了。
他总算想通了。
自由啊,我来了!
“谢谢你!谢谢你!”我终于可以笑起来,差点热泪盈眶。
但是,他为何还攥住我的手腕不松开,而且为何咬牙切齿?
我好像高兴得太早了——他在耍我!
“满足你,但是有个小小的条件。”他说,仍将我的手腕捏在手里。
“什么条件?”在他提条件前我已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
“把我当年送你的那对玉镯还给我,我便跟你离婚。”他的目光落在我的金属镯上,带着憎恶之色。
我在下坠,往深渊里坠。“你当年送什么东西给辛凤娇我怎么知道?你叫我到哪里找一对玉镯还你?这不是成心为难我吗?”我怒道。希望再度落空——在他刚给你尝到希望甜头的时候又骤然撤走那份甜头。靠!
“是啊,那对玉镯是毁了还是送人了,或是当掉了,反正你没法还给我了是吧。对不起,辛大小姐,离婚的事情免谈。”他使劲揉捏我的手腕几下,轻蔑地丢开。
“你要镯子找辛凤娇去要啊,跟我要算什么?要不,你把我这镯子拿去抵债?”我把手臂递到他面前。心想谅他也拿不走。
他一抬胳膊,“铛”地震开我的臂膀,“谁稀罕这破铜烂铁?”
“有本事你就把这破铜烂铁摘下来!摘不下来你二话别说离婚就是。”
“哼哼,相好的送的,在我面前炫耀是吧。”
“我没有相好的。”
“那个姓池的杂种不是么?”
“他……不算,他是我的男朋友,从前的。”
“是不是还有姓赵的,姓钱的,姓孙的,姓李的,都是从前的?”
我发觉自己蠢透了。跟他说那么多话有用吗?明明知道白费口舌还一次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劝他——我是一头大蠢驴!
“我发誓,尔忠国,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原谅!”他错过了坦白从宽的时限。我也放弃了救赎他的白痴念想。
他就是一顽抗到底、誓把一条道走到黑的大混蛋!
“你发过的誓可不少,但哪一条信守过?”
“这一条一定信守。”
“那就走着瞧吧。”他淡淡地笑,风轻云淡、不着痕迹,却轻易将我击垮、溃不成军。
五分钟后,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身体才被解开穴道、恢复自由。
他一手提着葛藤箱,一手拉上我穿过一节软卧车厢、四节硬卧车厢,再穿过两节硬座车厢,准备下车。
火车到徐家棚时已近午夜,去掉零头,整个行程花费了十五个小时,真乃“神”速也。
迎接我们的是探照灯照射下的破旧月台。日本宪兵、伪警、便衣以及特许做站台生意的小商小贩们在围栏边晃荡。
出口处分流,不同身份的人进入不同的检票通道。有一条绿色通道是为日本人设置的,虽然也有日伪警宪兵维持秩序,但那个通道基本不受阻挠,只需有相关证件即可通过。
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已成为先进科技的领头羊。这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便已懂得设置安检通道谨防“恐怖分子”袭击,只不过是人工的。另外,大狼狗功不可没,威严地蹲成一排帮助主子维护治安。
“有良民证的统统走这边,没有良民证的统统走那边!”一个穿制服的伪警察提着喇叭叫道。尔忠国拉着我进入“良民证”通道。
“把良民证和车票都举起来,举起来让皇军看到!”“大喇叭”不停地喊话。
那边,没有良民证的旅客则被严加盘查,稍不留神,就会被当做形迹可疑者带走问讯。
尔忠国将手伸进衣袋内,神色突变。“不好。”他说道,立即拉起我退向一旁、让开通道。
“怎么了?”他的神色让我不由紧张起来。
“那个侏儒!”尔忠国蹙着眉,“他是个扒手。”
“证件没了?”听他此言,心顿时一沉。
“钱,车票都没了。”尔忠国一脸的懊恼,“我堂堂一个……唉!”他捏起拳头攥得紧紧的,却不知火该往哪里发。
这下纰漏了。我们若走“非良民证”通道,非良民的待遇是大大的,风险也绝对是大大的。
“等一等吧。”我思忖了一下,挽起他的手臂往出站的人流迎去。
“去哪里?”
“找左大姐。”
尔忠国拽住我,只是片刻,他低声道:“只有这样了。她应该可以帮助我们。”
“是。”我踮着脚,朝人群里寻找左大姐的身影。
她很容易辨认——抱着婴儿,被两个列车员一左一右搀扶着,缓步而行。
“左大姐!”我向她招手并迎上前去。
“大妹子!”她惊喜道,“可算看见你了。我还说怎么这么快就没人影儿啦。”
“有件急事得麻烦大姐你。”我拿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脸。他正在酣睡,周围再吵也打扰不到他。
“大妹子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左大姐热情地看着我。
“我们的证件、车票和钱在火车上让那个侏儒窃了去。这不,临出站才发现,我们正发愁呢。家里有急事得赶回去,可这证件和车票都没了,谁知道会惹什么祸上身。所以……”
“这事好办,”左大姐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待会儿你们跟我走就成,我那个冤家跟这里的人很熟,让他带我们走职工通道。”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看你说的,我还没来及得及谢过你们夫妇的大恩大德呢。”
三、四个别着短枪的便衣勾着脖子站在稍高的地方往人群里搜索,似乎在找人。
“那就是来接我们的人。”左大姐看着那几个人对我说道,神色却有些发窘。“我那冤家没来。”
我立即明白她担心我们因她丈夫的身份鄙视她。
唉,只有有良心的人才在乎羞耻二字啊。
但我想尔忠国一定会为那个汉奸队长的缺席而暗喜——风险又降低不少。
很顺利地出了站,左大姐客气地邀请我们去她那里歇歇脚。尔忠国则顺着我刚才的话以家里有急事、不能耽搁为由婉拒了她的一番好意。左大姐没再坚持,但硬要我们收下钱,并将带下车的食品和水果塞了一大半给我们这才同意放我们走。
分手之际,我又嘱咐她近些天给婴儿洗澡时千万注意别让肚脐眼进水,并留下乔泰的药膏给她涂抹下身伤口。
刚走出几米远,左大姐又叫住我们,递上来一个特别通行证,说路上方便。
我感激地看着她,发现她真的很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