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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因而悲怆了。
而我站在五金行里,望着那些堆在地下的、放在架上的、以及悬在头上的交叠堆砌的东西,也不禁迷离起来。
都是水壶,都是同一架机器的成品,被买去了当然也都是烧水用的。但哪一个,会去到一个美丽的人家,是个“有情人喝水都甜”的地方?而哪一个将注定放在冷灶上,度它的朝晨和黄昏?知道有没有挨骂?
——龙韪的尾巴怎么会伤的?
——烟灰缸怎么砸了一小角,是谁用强力胶沾上去的?
——那茶壶泡过多少次茶才积上如此古黯的茶垢?那人喝什么茶?乌龙?还是香片?
——酌过多少欢乐?那尘封的酒杯。
——照暖多少夜晚,那落地灯。
我就那样周而复始的摩挲过去,仿佛置身散戏后的剧场,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死了?散了?走了?或是仍在?
有人吊贾谊,有人吊屈原,有人吊大江赤壁中被浪花淘尽的千古英雄,但每到旧货店去,我想的是那些无名的人物,在许多细细琐琐的物件中,日复一日被销磨的小民。
泰山封禅,不同的古体字记载不同的王族。燕山勒铭,不同的石头记载不同的战勋。那些都是一些“发生”,一些“故事”。
我喜欢看到“故事”和“发生”。
那么真实强烈而又默无一语,生活在那里完成,我喜欢旧货店。
⒑
我有一个黑色的小皮箱,是旅行时旧箱子坏了,朋友临时送我的。朋友是因为好玩,跟她一个邻居老先生在“汽车间市集”(即临时买旧货处)贱价买来的,把箱子转变给我的时候,她告诉我那号码是088,然后,她又告诉我当进卖箱子的老先生说,他所以选088,是因为中学踢足球的时候,背上的号码是088。
每次开阖箱子,我总想起那素昧平生的老人,想起他的少年,炒起蚵仔煎来。
我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样也可以是一种婚姻的。
原来,他们是可以骂完或者打完而不失其为夫妻的,就像手心跟手背,他们根本不知道“分”是什么。
我偷眼看他们,他们不会照那些权威所指导的互赠鲜花吧?他们的世界里也不像有“生日礼物”或“给对方一个惊喜”的事,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他们怎么也活得好端端的?
他们的婚姻必然有其坚韧不摧的什么,必然有其雷打不散的什么,必然有婚姻专家搞不懂的什么。年轻的情侣和他们相比,是多么容易受伤,对方忘了情人节,对方又穿了你讨厌的颜色,对方说话不得体……而站在蚵仔铁锅后的这一对呢?他们忍受烟熏火燎,他们共度街头的雨露风霜,但他们一起照料小食摊的时候那比肩而立的交叠身影是怎样扎实厚重的画面,夜深后,他们一起收拾锅碗回家的影子又是怎么惊心动魄的美感。
像手心跟手背,可以互骂,可以互打,也可以相与无一言,便硬是不知道什么叫“分”——不是想分或不想分,而是根本弄不清本来一体的东西怎么可能分?
我要好好想想这手册之外的婚姻,这权威和专家们所不知道的中国爱情。
一式一样的饭盒,一旦卖出去,将各装着什么样口味的菜?给一个怎样的孩子食用?那孩子——一边天天吃着这只饭盒,一边又将茁长为怎样的成人?
同样的垃圾桶将吞吐怎样不同的东西?被泡掉了滋味的茶渣?被食去了红瓤的瓜皮?一封撕碎的情书?一双过时的鞋?
五金店里充满一切可能性,一切属于小市民生活里的种种可能性。
我爱站在五金店里,我爱站在一切的“未然”之前,沉思,并且为想不通的事情惊奇。
11
这个世界充满了权威和专家,他们一天到晚指导我们——包括我们的婚姻。
婚姻指导的书也不知看过多少本了。反正看了也就模糊了。
但在小食摊上看到的那一对,却使我不能忘记。
那天刚下过小雨,地上是些小水洼,摊子上的生意总是忙的,不过偶然也有一两分钟的空闲。那头家穿着个苯笨的雨靴,偷空跑去踩水,不知怎的,他一闪,跌坐在地上。
婚姻书上是怎么说的?好像没看过,要是丈夫在雨地里跌一跤,妻子该怎么办?
那头家自己爬了起来,他的太太站在灶口上事不关己似的说:
“应该!应该!啊哟,给大家笑,应该,那么大的人,还去跃水玩,应该……”她不去拉他,倒对着满座客人说自家人的不是。我小心地望着,不知下一步是什么,却发觉那头家转身回来,若无其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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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古人担忧
同情心,有时是不便轻易给予的,接受的人总觉得一受人同情,地位身份便立见高下,于是一笔赠金,一句宽慰的话,都必须谨慎。但对古人,便无此限,展卷之馀,你尽可痛哭,而不必顾到他们的自尊心,人类最高贵的情操得以维持不坠。
千古文人,际遇多苦,但我却独怜蔡邕,书上说他:“少博学,好辞章……妙操音律,又善鼓琴,工书法、闲居玩古,不交当也……”后来又提到他下狱时“乞鲸首刖足,续成汉史,不许。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遂死狱中。”
身为一个博学的、孤绝的、“不交当也”的艺术家,其自身已经具备那么浓烈的悲剧性,及至在混乱的政局里系狱,连司马迂的幸运也没有了!甚至他自愿刺面斩足,只求完成一部汉史,也竟而被拒,想象中他满腔的悲愤直可震陨满天的星斗。可叹的不是狱中冤死的六尺之躯,是那永不为世见的焕发而饱和的文才!
而尤其可恨的是身后的污蔑,不知为什么,他竟成了民间戏剧中虐待赵五娘的负心郎,陆放翁的诗里曾感慨道:
斜阳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城争唱蔡中郎。
让自己的名字在每一条街上被盲目的江湖艺人侮辱,蔡邕死而有知,又怎能无恨!而每一个翻检历史的人,每读到这个不幸的名字,又怎能不感慨是非的颠倒无常。
李斯,这个跟秦帝国连在一起的名字,似乎也沾染着帝国的辉煌与早亡。
当他年盛时,他曾是一个多么傲视天下的人,他说:“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贫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他曾多么贪爱那一点点醉人的富贵。
但在多舛的宦途上,他终于付上自己和儿子以为代价,临刑之际,他黯然地对儿李由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幸福被彻悟时,总是太晚而不堪温习了!
那时候,他曾想起少年时上蔡的春天,透明而脆薄的春天!
异于帝都的春天!他会想起他的老师苟卿,那温和的先知,那为他相秦而气愤不食的预言家,他从他学了“帝王之术”,却始终参不透他的“物禁太盛”的哲学。
牵着狗,带着儿子,一起去逐野兔,每一个农夫所触及的幸福,却是秦相李斯临刑的梦呓。
公元前208年,咸阳市上有被腰斩的父子,高踞过秦相,留传下那么多篇疏壮的刻石文,却不免于那样惨刻的终局!
看剧场中的悲剧是轻易的,我们可以安慰自己“那是假的”,但读史时便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了。读史者有如屠宰业的经理人,自己虽未动手杀戮,却总是以检点流血为务。
我们只知道花蕊夫人姓徐,她的名字我们完全不晓,太美丽的女子似乎注定了只属于赏识她的人,而不属于自己。
古籍中如此形容她:“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轻柔也,又升号慧妃,如其性也。”
花蕊一样的女孩,怎样古典华贵的女孩,由于美丽而被豢养的女孩!
而后来,后蜀亡了,她写下那首有名的亡国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无一个男儿,这又奈何?孟昶非男儿,十四万的披甲者非男儿,亡国之恨只交给一个美女的泪眼。
交给那柔于花蕊的心灵。
国亡赴宋,相传她曾在薜萌的驿壁上留下半首采桑子,那写过百首宫词的笔,最后却在仓皇的驿站上题半阕小词: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半阕!南唐后主在城破时,颤抖的腕底也是留下半首词。半阕是人间的至痛。半阕是永劫难补的憾恨!马上闻啼鹃,其悲竟如何?那写不下去的半段比写出的更哀绝。
蜀山蜀水悠然而青,寂寞的驿壁在春风中穆然而立,见证着一个女子行过蜀道时凄于杜鹃鸟的悲鸣。
词中的《何满子》,据说是沧州歌者临刑时欲以自赎的曲子,不获兔,只徒然传下那一片哀结的心声。
乐府杂录中曾有一段有关这曲子戏剧性的记载:
刺史李灵曜置酒,坐容姓骆唱《何满子》,皆称其绝妙,白秀才曰:“家有声妓,歌此曲音调。”召至,令歌,发声清越,殆非常音,骆遽问曰:“是宫中胡二子否?”妓熟视曰:“不问君岂梨园骆供奉邪?”相对泣下,皆明皇时人也。
导地闻旧音,他乡遇故知,岂都是喜剧?白头宫女坐说天宝固然可哀,而梨园散失沦落天涯,宁不可叹?
在伟大之后,渺小是怎样地难忍,在辉煌之后,黯淡是怎样地难受,在被赏识之后,被冷落又是怎样地难耐,何况又加上那凄恻的何满子,白居易所说的“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的何满子!
千载以下,谁复记忆胡二子和骆供奉的悲哀呢?人们只习惯于去追悼唐明皇和杨贵妃,谁去同情那些陪衬的小人物呢?但类似的悲哀却在每一个时代演出,天宝总是太短,渔阳颦鼓的馀响敲碎旧梦,马嵬坡的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