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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什么书?”
“故事书。”
“给孩子看的?”
“不,不光是给孩子看。我倒希望孩子们能看。”
“没什么不恰当的内容吧?”
不恰当的内容?他思忖着,“反正对小孩没坏处。”末了,他回答说。
“那就好。”
“不过,人心总有其阴暗的地方,”他不太情愿地缀了一句,“永远没法搞得懂。”
那个人头一次从文件中抬眼看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比马克西莫夫年轻些。是马克西莫夫的助手吗?
“没什么意思。没什么。”
警官放下笔。“言归正传,我们谈谈伊万诺夫的死吧。你和伊万诺夫很熟?”
“我不明白你的话。我想,传我到这儿来,为的是和我儿子文件有关的事情。”
“不会耽搁你那事。伊万诺夫,你和他第一次接触是什么时候?”
“大约一周以前,我第一次跟他说话。他在我屋子门口晃荡,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蜡烛街六十三号?”
“蜡烛街六十三号。外面很冷,我让他进屋躲躲。他在我房间睡了一夜。第二天我听说出了凶杀案,他是嫌疑犯。只是后来……”
“伊万诺夫是嫌疑犯?涉嫌杀人?你认为伊万诺夫是凶手,我这么理解你的话对吗?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请您让我把话说完!整幢楼都在传那件事,要么是传话给我的小孩把事情误传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那个人死了,事情就是这样。像他那种人早就该死了,我只是奇怪,怎么会有人想去要他的命,他根本就害不了什么人。”
“可他并非像他外表一样,对不对?”
“你是说他的乞丐外表?”
“他不是乞丐,对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确不是;换一种意义上说,他就是。”
“你还是没说清楚。你敢说你对伊万诺夫的任务一无所知吗?这才是你觉得奇怪的原因吧?”
“我觉得奇怪,是有人肯让自己不朽的灵魂置于危险中,去杀他这么个无足轻重、于人无害的人。”
警官带着讥讽的神情瞅着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就是你这样的基督徒对他的评价吗?”
这时,马克西莫夫匆忙走了进来。他的胳臂下夹着几个粉红丝带扎着的文件夹。他把夹子搁在桌上,掏出手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里面真够热的!”他咕哝着对他的同事说,“谢谢你,问完了吗?”
原先那个警官一言不发,收拾好卷宗离开了房间。马克西莫夫叹了口气,擦擦脸坐到刚才那个位置上。“太对不住了,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现在,就让我们谈谈您继子的那些文件吧。恐怕有样东西,我们不得不留下来,就是如我们那个朋友所说的,理应遭到清算的那些人的名单。我相信,您也会同意我的看法。这个名单不该散布到外面去。那样,会让人们惊慌失措的。此外,这份名单和涅恰耶夫的案子也有牵连,所以,我们不能把它还给您。至于其他文件,您都可以拿走,我们已经用完了,可以这么说,该看的我们都已经看了。”
“不过,文件永远还给你之前,我还有些话想对您说,如果能蒙您听完。
“如果我只把自己当成政府的公务员,按部就班地处理您这个案子,那么,我就用不着自讨苦吃,压着文件不还您了。可是,在这个案子里,我不光是政府的公务员,我还是个祝福者,打心眼里为您着想的人,如果您允许我用祝福者这个词的话。正因为如此,退还文件这件事上,我总还是有所保留的。让我跟您说说我的看法吧。这些文件,您留着也是痛苦。既然会让您感到痛苦,您也不一定非留着它们不可。若有可能的话,您也许会听从我粗鄙的建议,别去细看某些文字,尤其是某些地方,不看对您没什么坏处。当然,就我对您的了解———我是说从您的书里得到的非常有限的对您的了解———我想我这么说可能会适得其反,只能越发激起您的好奇心。那么我就说一点吧。请您别责备我把这些文件通通读了。我不过是在履行职责。请您也别因为我提前把您的反应说出来了而发火(要是我真的做到了的话)。除非事情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转折,你我之间,今后不会再打什么交道了。您完全可以对自己说,马克西莫夫已经不存在了,就像一本书读完了,里面的主人公也从您眼前消失一样。至于我这边,您尽可以放心,对于这个不幸的插曲,我不会走漏一个字。”
马克西莫夫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中指推过那个文件夹。正是那个厚厚的夹子,里面放着巴维尔的文件。
他站起身,拿过夹子,点头致意,准备离开。马克西莫夫叫住他。“能否麻烦您再留一步,我还有点别的问题。您和彼得堡的涅恰耶夫一伙不会碰巧有什么接触吧?”
伊万诺夫。涅恰耶夫。这才是他被传唤的原因!巴维尔、文件、马克西莫夫装模作样的自责———压根都是些次要的问题,诱饵而已!
“我看不出您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冷冷地回答。“我看不出您有什么权利这么问我,指望我会回答您。”
“我的确没有任何权利!冷静点吧。没人指控您什么,就是问问而已。至于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想到这个问题让您这么难以回答。您已经和我谈过您的继子,我想现在和您谈谈涅恰耶夫也许会更容易些。那天,我们谈话时,您给我的感觉是斟字酌句,一语双关,可以说是话里有话。您现在想到哪去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哪些话,话里有话了?”
“那要看您当时说什么了。”
“您错了。我说话不是制谜,说什么就是什么。巴维尔就是巴维尔,不是涅恰耶夫。”
说完,他转身出门走了。这次,马克西莫夫没有叫住他。
穿过梅夏斯卡娅地区曲里拐弯的街道,他带着文件夹回到了蜡烛街六十三号。他爬上三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关好。
他解开文件夹上的带子,心里烦躁不安,怦怦乱跳,似乎有锤子在击打他。他没法否认,他讨厌自己这么心急。这心急的样子,仿佛把他带回了童年时光,带回到那个挥汗如雨的漫长下午。他在好朋友阿尔伯特的卧室里,全神贯注读着从阿尔伯特叔叔书架上偷拿来的书。现在,感觉和当年一样,也是全神贯注地读,也是心里充满被当场抓获(这恐惧本身就是妙不可言)的恐惧。
第十二章 伊萨耶夫伊萨耶夫(2)
他记得阿尔伯特曾指给他看两只正在交媾的苍蝇。雄苍蝇趴在雌苍蝇的背上。阿尔伯特把那一对苍蝇圈在掌心里。“看啊,”他叫道。手指尖捏起雄苍蝇的一翼,轻轻一扯,蝇翼就掉下来。可是,那只苍蝇却丝毫不为所动。阿尔伯特扯掉第二只蝇翼。雄苍蝇的背上光秃秃的。它依然我行我素。真够让人奇怪的。阿尔伯特厌恶地把两只苍蝇扔到地上,用脚碾碎了它们。
他想象着,苍蝇的两翼被扯掉的时候,他瞪视着苍蝇的双眼。他可以笃定,苍蝇的眼睛看得见,只是对他视而不见。雄苍蝇的全部身心,似乎都投入到干那事上,投入到那只雌苍蝇身上了。想到这里,他浑身发抖,恨不能把天下的苍蝇通通灭掉。
他不甚了解小孩子对干那事的反应。可干那事却让他备感恐惧。他周围的人窃窃私语,笑容诡秘,似乎在向他暗示,总有一天他也免不了干那事。“我不干,我不干!”他想大喘一口气。“不干什么?”那些看着他的人问道。人人都瞬间瞪圆了眼睛,迷惑不已地看着他。“天哪,这怪孩子在说什么哪?”
夹子里有一个皮边的日记本、五个学校里用的练习册、二十或是二十五张用别针别着的散页纸张和一沓皮筋扎着的信件。还有一些活页印刷品:布朗基和伊舒金的小品文,皮萨耶夫的散文。西塞罗《论义务》的法文精选本也奇怪地夹在里面。他把书浏览了一遍。在书的最后一页,他突然发现一些题字,笔迹他认不出来。人民的幸福应为最高准则,而在其下,则用更淡的墨水写着,有其父必有其子。
格言,一条格言,到底是谁赠给谁的呢?
他拿起那本日记。还未看,就洗扑克牌般地哗哗翻过一遍。儿子的后半生虚无缥缈,惟有这日记中的文字实实在在。他瞄了一眼最早的日期,1866年6月29日,和巴维尔同名的圣徒纪念日。这日记本不消说是件礼物,谁送给巴维尔的礼物呢,他一点也想不起来。1866年,凸现在他记忆中的只是安妮娅。那一年,他认识了安妮娅,和他这个未来的妻子双双陷入爱河。1866年,是他们彻底忽视巴维尔的一年。
好像一下子碰到了烫手的盘子,他机警地随时准备撤回地打开了日记的第一页。巴维尔在这页上讲述了自己度过的一天。文字颇有些吃力,一看就知道是个日记新手。没有告发,没有控诉。他欣慰地合上了日记本。回到德累斯顿,有空的话我会认真看看,他暗忖道,从头到尾认真看看。
至于那些信件,大多数是他写来的。他打开时间最近的,就是巴维尔死前收到的最后一封。“我给阿波隆·格里戈里耶维奇寄去了五十卢布,”他读道。“我们眼下就能供你这么多了,请不要再去压榨阿波隆·格里戈里耶维奇了。你应该学会自己想办法生活。”
这就是他对巴维尔最后说的话,多么小心眼啊!马克西莫夫看到的就是这些!难怪他提醒他别再读信了!真是可耻!他真应该烧掉这些信,让它们永远不复存在。
他找到了那个故事。马克西莫夫曾大声念给他听过。马克西莫夫是对的:作为故事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