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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儿子的房间虽然只是公寓房屋里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却有单独的门和一扇面向街道的窗户。床铺得十分整齐,除床之外,还有一个五斗橱、一张带灯的小书桌和一把椅子。床脚放着一个手提皮箱,皮面上有压印出来的P。A。I。几个缩写字母。他认识那个箱子:是他送给巴维尔的礼物。
他走到窗前,朝外面张望一下。四轮马车还等在下面。“你替我做件事情,好不好?”他问那个小姑娘。“你告诉车夫,说他可以走了,再把钱付给他,好吗?”
小孩接过他给的钱,下楼去了。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想独自呆一会儿,”他对那个女人说。
女人走后,他马上揭开床罩。被单是新换的。他跪下来,把鼻子凑到枕头上;但他只闻到肥皂和晒过的衣物的气味。他打开五斗橱的抽屉。抽屉已经空了。
他把箱子提起来放在床上。箱子里最上面是一套折叠整齐的白棉布衣服。他把前额贴在衣服上。一丝淡淡的、他儿子身上的气味传进他的鼻子。他深深地吸了又吸,心想:他的鬼魂进了我体内。
他把椅子拖到窗前坐下,望着外面。外面暮色苍茫,越来越浓。街上阒无一人。时光在流逝,他的思想却停滞不动。反思,对,他想道,这种状态大概就是反思。脑袋发沉,眼睛发沉:灵魂里仿佛灌了铅。
那女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她的女儿在吃晚饭,她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中间是灯。他进屋时,她们中止了谈话。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他说。
她正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意思是说,你们知道我不姓伊萨耶夫吗?”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巴维尔的事情。”
“我说几句就走,不打扰你们吃饭了。手提箱暂时放在这里行吗?我把房租付到月底。其实,让我把11月份的房租也预先付了。如果你没有另外的约定,我希望保留这个房间。”
他把钱付给了她,二十卢布。
“假如我下午偶尔来这儿,你不在意吧?白天家里有人吗?”
她迟疑了一下。她同孩子交换了一个眼色。他觉得她要改主意。她希望他最好把箱子拿走,再也别回来,房客死掉的事情告一段落,房间可以空出来。她不希望这个浑身散发晦气的、忧伤的人来她家里。不过为时已晚,他付了房租,她收下了。
“马特廖莎下午在家,”她安静地说。“我可以给你一把钥匙。能不能请你从自己的房门进出?房客屋子和这个屋子中间的门不上锁,不过我们一般不用。”
“对不起,刚才我不知道。”
马特廖娜。
他在秣市熟悉的街道上逛了一个小时。接着,他走过科库什金桥,回到那天早些时候他用伊萨耶夫这个姓登记入住的客栈。
他不觉得饿。他和衣躺在床上,合抱两臂,试图睡一会儿。可是他的思想又回到了六十三号他儿子的房间。房间里没有拉窗帘。月光洒在床上。他站在门口,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角落里的椅子,等黑暗凝重起来,变成另一种黑暗———存在的黑暗。他悄没声息地动着嘴唇,仿佛要念出儿子的名字,动了三次,四次。
他似乎在念咒语。但是要镇住谁呢:镇住鬼魂,还是镇住他自己?他想到了俄耳甫斯的故事,那歌手一步步朝后倒退,嘴里轻轻念着死去的女人的名字,要把她从冥府里呼唤回来;他想到那个穿着尸衣的妻子,呆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有气无力的、像梦游似的朝前伸着两臂。没有竖琴,没有笛子,只有字眼,反复念诵的那个字眼。死亡切断一切联系后,名字仍然存在。通过洗礼,灵魂同一个名字挂上钩,将把这个名字带到永恒。他再次默念了那个名字:巴维尔。
他开始感到眩晕。“我得走了,”他悄声说,或者自以为悄声说过;“我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的:当他送孩子初次上学时,他也作过同样的承诺。你不会被抛弃的。事实上,他被抛弃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觉得自己仿佛顺着一道大瀑布,不顾一切地投身跳进水潭。
第二章 公墓 公墓
他们在渡口会合。他看到马特廖娜手里拿的鲜花,顿时有点不高兴。那些白色的小花太普通了。他并不了解巴维尔对花的品种有什么偏爱,不过献给他的花至少应该是玫瑰,鲜红的玫瑰,不管10月份的玫瑰花有多么昂贵。
“我想我们可以把它种起来,”那女人似乎揣摩到了他的心思,说道。“我带着一把小铲子。鸟爪花:花期比较长。”他现在看清楚了:花的根部用一块湿布包着。
他们乘小渡船去叶拉金岛,他多年没有去那地方了。除了他们一行以外,船上的乘客只有两个穿黑衣服的老太太。那天雾气蒙蒙,很冷。渡船驶近时,码头上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灰毛狗急切地哀叫起来,跳来跳去。渡船主朝它晃晃带钩的撑篙,它退到安全的距离。狗岛,他想道:树林子里是不是有成群结队的野狗躲着,等送葬人一走,它们就开始刨土挖掘?
他等在外面,由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进看门人小屋去问讯,在他心目中,她还是房东太太。打听好后,他们穿过死者的通道走去。他哭了起来。为什么现在哭?他想起来就生自己的气。不过这时候的泪水也是好事,像一层柔软的薄纱似的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在这儿呢,妈妈!”马特廖娜嚷道。
公墓里有许多插着十字架木桩的土墩,木桩上挂着编号的牌子,他们来到其中一个土墩前面。他的思想在尽量回避一个号码,他的号码,当他看到那些7和4的数字时,他想:我今后下赌注,再也不押7了。
照说这时候他应该扑到坟上。但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面前的这一抔黄土太陌生了,他心里产生不出任何感情。此外,他还在德累斯顿时,那像羊一样无知的儿子,肢体一定遭到一连串漠不关心的手的摆弄,他对那些手也不放心。从他记忆中那个鲜蹦乱跳的孩子,到死亡证明书上的姓名,再到木桩上的编号,这个过程仿佛在劫难逃,他思想上对之毫无准备,难以接受。暂时性的,他想道:没有最终的号码,一切都是暂时性的,否则赌局就结束了。过一会儿,轮盘又会旋转,号码又会动起来,一切又会好转。
土墩的大小甚至形状都像一个躺着的人。事实上,它是为了要放一口装高个儿年轻人的棺材而挖出来的新土。这里有一些他要拂去的、不忍去想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一些恼人的回忆:当彼得堡这里在冷漠地进行存放、编号、装棺、运输、掩埋等一系列事情时,他在德累斯顿干什么呢?难道德累斯顿那里没有丝毫预感吗?一定要大批大批的人死去,才会地动山摇吗?
回忆起来的景象之一是他自己在拉岑街公寓的浴室里,对着镜子修剪胡子。洗脸盆的黄铜水龙头闪闪发亮,镜子里那张全神贯注的脸同以前完全不一样。我已经老了,他想道。判决已经作出;判决的内容正逐字传递给我,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判决书上写的是:你生命中的欢乐已经结束。
房东太太在土墩脚下挖了一个小洞。“劳驾,”他说着做了一个手势,她让开了。
他解开大衣和上衣的纽扣,跪了下去,然后双手伸过头顶,笨拙地向前扑倒,伏在土墩上。他号啕大哭,涕泗滂沱。他的脸在潮湿的泥土上蹭,往土里拱。
他站起来时,胡子、头发和眉毛都沾了土。他一直没去理会的那个小女孩惊讶地瞪着他。他擦擦脸,擤了鼻子,扣好衣服的纽扣。简直是犹太人的风俗!他想道。不过让她看看也好!让她看看人毕竟不是木石!让她看看感情是没有限制的!
他眼睛里一闪,仿佛有什么东西朝她射去似的;她惊慌地扭过头,紧挨着妈妈。回巢了。他身体里涌出一股可怕的恶意,针对所有的活人,特别是针对活着的孩子。他想,这时候如果附近有个新生的婴儿,他会从母亲怀里把婴儿夺过来,使劲扔到一块岩石上。他想:现在我理解希律的所作所为了。让生育终止吧!
他不理会母女两人,自顾自溜达开了。没多久,他已经把公墓比较新的地块抛在身后,到了旧墓碑中间,在死去已久的人中间徘徊。
他再回来时,那株鸟爪花已经种好了。
“谁来照看它呢?”他阴沉地问道。
她耸耸肩膀。这个问题可不是由她来回答的。现在轮到他了,该由他来说:我每天来照看;或者说:上帝会照看它的;或者有别人说:没有谁来照看,它会死的,让它死吧。
小白花在微风中快活地摇曳。
他拽紧那女人的胳臂。“他不在这里,他没有死,”他嚷着,音调都变了。
“当然,他当然没有死,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就事论事地安慰他说。不仅如此,这会儿她怀着母亲般的慈爱,不仅对她自己的女儿,而且也对巴维尔。
她的手很小,手指细细的像小孩,但是她的身体很丰满。荒唐的是,他很想把头枕在她的胸脯上,让那些手指抚弄他的头发。
手的天真,终古常新。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手的触摸,在黑暗中亲密无间。是谁的手呢?光天化日之下像野兽一样出现的手,没有羞愧,没有记忆。
“我得把号码记下来,”他避开她的目光说。
“我已经记下来了。”
他的欲望是从哪里产生的?那欲望像火一般猛烈灼热:他要拽住这个女人的胳臂,把她拖到看门人小屋后面,解开她的衣服,同她性交。
他想到送葬人随后会大吃大喝。这里面有一种狂喜的心情,对死神的示威:你奈何不了我们!
他们回